你是衰老埋藏我的时光

       母亲不是个漂亮的人，按照现在的审美标准甚至有点丑。她腰很粗，加上个头又矮，远看就像个皮球；而近看，头发枯燥，皮肤粗糙，脸颊被晒得很黑，手指粗大布满老茧——她真的和美丽这个词沾不上边。
      外公去世那年，她还不到十八岁。哥哥姐姐各自成家、弟弟还小，外婆身体又不好，于是她便开始操劳整个家，像其他农民一样，根据时节忙里忙外，整年基本没有空闲之时，春播、秋收、冬藏，而自己亦不曾在那样的花季年华得到本该有的无忧无虑。后来有了我，她更不能闲。
      小时候不懂事，没有什么爱美的意识，自尊也没有那么强。直到上了初中，看见别人的母亲都是裙子、高跟鞋，再看看自己的母亲，裁缝店里缝制的质地一般的衣服，自己熬夜纳的布鞋。一身衣服穿起来显得特寒酸，心里那种失落通过长久的沉默表达出来。
      然而，在我还来不及青春期虚荣心发作，就陷入了另一种长久的孤独与无望——父亲去世。后来，我与母亲度过彼此生命里的不幸年华，在吵闹与隔阂中慢慢懂得珍惜。但说来不孝，那几年彼此仍然伴随伤害，如今看来，痛心疾首。
      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我从来没有和母亲度过我完整的暑假。第一年，祖母于心不忍看我可怜，撇下了家里的一切，带着身体孱弱的我去她的娘家小住，住在祖母的妹妹家。在那里，我度过了第一个失去至亲的夏天，初次品尝孤苦的滋味。
      后来几年又碾转于几个舅舅家，直到我十五岁。现在回忆起那样的生活，便如黛玉住进大观园，但是黛玉身边还有宝玉和一些能说话的姐妹，而我亦是孤身一人。
      大人常常以为给了你安稳的环境便是幸福，然而孩子的敏感又岂是物资能够代替的。或许当时的我要的不过是母亲一个温暖的怀抱，丝毫没有隔阂纯真的爱。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打从心眼底厌恶那种生活——大人独裁般的自以为是的举措，表哥们居高临下的不悦眼光。与他们生活相处会时时产生细小的摩擦，折磨着年少多愁善感的我。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严重撞击着脆弱的自尊，滋生出不满的情绪连我自己都不曾发现。可是，一切都由不得你。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渐渐明白，所谓的要现实点便意味着要妥协。于是，我日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
      十五岁那年暑假我待在第三个舅舅家，长到了懂得人情世故的年龄，虽然知道他们对我好，但我仍然受着自己内心的折磨，有少年维特式的烦恼。但是我知道这种生活快到尽头了——这便是成长的好处——就像漂泊已久的船终将要靠在码头上，只是还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停靠。
      在我整天郁郁寡欢的日子里，母亲用600块钱买下了一辆女式摩托车。在我赌气想回家的时候，母亲正日夜学习骑车，终于她用了最快的速度学会了，然后在那个暑假的尾巴上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阳光惨烈的马路边，大声叫着我乳名，我看见意气风发的她开心的快要哭鼻子。
       于是，我收拾好一切，跟着母亲回家了。坐在母亲的后面，我们谈论起家里发生的事情，稻子收割、西瓜熟了，谁给了我买了十五岁的生日礼物，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完全不是孩子与母亲的角色。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在夏天的阳光里，我终于算是告别了我的童年。
      风从脸上快速的刮过，我们穿过厚厚的沙土路，远处是绵延而平静的湖水，我突然明白过来，家才是那艘破船适合靠岸的码头。坐在母亲的车子后面，可以跟她去很远的地方走亲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直到我小学毕业升上初中，坐在母亲车子上悠闲且惬意的时光才停止。母亲不再去哪里都带上我，总是要我在家写作业——事实上我也因为学习任务沉重，再不能跟在她身后。
      幼年时期迅速过去，我跟母亲终于渐渐有了隔阂。我们经常不能开心的说话，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是一顿大骂，我时常委屈到不知道怎么发泄，于是我就慢慢深陷进小说的天地，有时候看的忘我，被母亲发现后便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的说不出来话。她站在我面前，一直数落我如何如何不争气，最后往往以她的眼泪结束。
       初一下学期，我开始隐隐滋生年少的虚荣。莫名的厌恶母亲频繁来学校看我，讨厌她总是鸡皮蒜皮的小事都来找我倾述，担心我这担心我那的。那个时候，因为害怕被同学看见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回家就和她大吵大闹。
      让我难以想象的是，当初我是全镇前十考进那所初中的，而初一下学期成绩猛然下降导致我不得不转学，母亲在别人面前装作“那所学校不好才转学”的神情，与别人批判中国教育的失败之处，回家就对我无比冷漠，时常刻薄到让我难以接受，但是我知道她是太想让我考上一个好的高中了。
       八月，我们忙着转学的事情。那所初中离我家更远了，母亲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时随地来看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家一趟，因为家所处的地理位置偏僻搭不到车，母亲便去借摩托车送我去学校。路程遥远，母亲骑车要骑一个多小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坐在母亲的后面，伸手牢牢的抱着母亲的腰肢，任风吹打在脸上，幸福之时也不免吹嘘岁月残忍。而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身体上的赘肉扯着她，让她站在我面前越来越矮。
       骑到离学校快两百米的地方，我便叫母亲停车。母亲一脸难堪，又十分理解的说，你快去吧，妈妈知道。又是一阵叮嘱的话，然后我低着头说你路上小心，我走了。
       其实我并没有走多远，就回头看着她，看着她熟练的穿梭在人群之中，像一条鱼，摆动着肥胖的身姿直到尽头消失不见。内心的愧疚久久挥之不去，便决定要用最好的成绩来报答。说来也是奇怪，年少的结竟然只因为同学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你父母的长相”而豁然开朗，解开心结的我发现我们都长大了，平常私底下都不再议论谁的父母难看了，彼此发生摩擦的时候也不再用脏话问候对方的父母了。后来，随着知识和阅历的增加，学会了理性思考，那群厌恶父母是农民的孩子渐渐明白了上一辈子人的艰辛，从而决定要认真读书，出人头地，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初二结束，因为我成绩拔尖，又转回了我家附近的初中。
      去学校有很长一段泥巴路，下雨天就不能骑车过去。而南方又偏偏多雨，母亲便总是帮我提着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她用最原始的办法，送我去学校。
      初三那年，不管天晴下雨，她总是送我到学校前面几百米的地方就停止脚步，让我赶快进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长得不好看会让同学以此来嘲笑我，而在初二的时候我便如此狠狠伤害过她，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当初很混蛋。她像往常一样叮嘱一些类似于“好好学习、好好吃饭”的话，脸上带着不舍而坚定的笑意。
       然后，谁先转身呢？
      总是她先转的。我常常走在转弯的地方，频繁回头看她，有时候就站在那里木讷的看着她的背影，流下没有缘由的泪水。她被雨水淋湿，衣服黏着身体，更加凸显出她的矮小，她的腰肢不再粗壮，这种感觉带有一丝孤寂的味道，那一刻多么心疼与难过。直到她拐进一个转弯，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她与别的母亲不一样。她总是提前转身，不愿看着我的背影缓缓离去。我们母子不像天底下别的母子那样，别的母亲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是幸福，而我的母亲不是。她独自扛下生活的重担，她再也受不了生活里的亲人渐渐在她面前消失不见的过程——在那么多短暂的离别面前她只能早早回头，装作不再牵念。我不知道在无数个落寞的夜晚，她会不会哭着醒过来？而身边，亦无他人。
      高二暑假，偶然看见一篇散文上写给母亲剪指甲，我被作者言语感动，便决定学着去给母亲剪一回指甲。然而当时母亲在午休，我便蹲在床尾，拿起她的脚端详，才发现她的十个脚趾盖全部已经发黄了。因为常年累月做农活，脚趾甲已经变形，深深钻入脚趾的死肉里——这是我见过最丑的脚了。那种感觉难以言语，坐在地上听着这个深爱我的中年女人打着和男人一样的鼾声，不禁鼻头一酸。
      往事已经模糊，但脑海里却也清晰地想起她曾经风轻云淡地说，在农田里干活被玻璃划伤脚便用泥巴裹住止血，炎夏在田里锄草的时候没有了水喝便去水沟里喝那些不干净的水……好像她一直在委曲自己，但唯有在我身上，她一直都在不计后果的付出。
      这几年，外婆住在我家，时常跟我说起家里人的过去，更多的是关于母亲。他说母亲从小就可怜，跟着她受尽孤儿寡母的苦。本指望嫁个人享福却又未能如愿，现在只能指望我长大后能孝敬她，让她的晚年过得好些。我自然是连连点头，但外婆却总是异常扫兴，说我现在还小，说不定以后就变心了，为此总是惹得舅舅不悦，埋怨她尽胡说八道。但我却明白外婆的那种心理，正如爱之深责之切，她只是太疼爱这个女儿了，以至于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记得更小的时候，我打赤脚跑出去玩，不小心被碎玻璃割了脚，脚不能下地，之后我坐在竹床上整整半个月，都是母亲早上把我背出来，晚上又把我背回房间。她每天干完农活回来还要给我端饭倒茶，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后来我的脚底板上便有一块疤痕，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看见她的一双脚时，才明白我的这块疤多么让我难堪。母亲从来不把自己的痛苦展现在我面前，而我亦不曾真的关心她，或许外婆说的对，我不过是在嘴上逞能，将来不论我对她多么好，也报答不了今生她的付出——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实。
       如今我在大学读书，每个月按时给她打电话，要是有时候忘记了隔了太久时间，她也会给我打过来。她不会直接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而是问我最近很忙吗，有没有给家里的老人打电话等等。生怕惹得我不开心，她的话总是绕许多弯，却独独不敢说一些直接的话，比如她想我，比如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不想她吗。
      母亲用她能够做到的一切，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自己爱的人。却又敏感的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但是母子连心，世界上有哪一个人不知道挚爱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过是想我了；年近五十还要去外地打工挣钱，她不过是想我过得好一点，将来有个体面的工作，不必像她那样从小就过得艰辛。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在离我很远的时候就黯然转身，一副理解的神情，只让我一个人独自前行。而我却有深深的愧疚，我知道她是怕她亲爱的孩子，再次伤害她，所以她强忍着所有的爱意，保持着两代人难以把握的距离，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回眸。
      我知道，不管我们去了哪里，一定都会有一个人，在你不注意的时刻，投以深深的回眸。那个眸就是整个世界，就是你长大的背影。
      将爱藏于心底，永远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