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已满（已发）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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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已满
夏季已满，它将秋天当作同谋。里尔克的诗句，一瞬间让我倾心，仿佛一见钟情般被吸引。风凉起来，夏季满弦，从满满的夏里漾出一个恬淡的秋来。
阳光在风中摇摆，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银铃一般，晶亮透明。楼下的那些绿树，香椿是最禁不得凉的，叶子说黄就黄了，又黄得不彻底，是从绿的缝隙里洇出的一丝一点的黄，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却仍然勉为其难地挂在枝头。倒是木槿，虽然瘦而单薄，却在这一刻被我看到了风骨，仍然开得有声有色，执拗得对抗着一场比一场更凉的风雨。
是越来越喜欢秋了，与夏的热烈佻挞相比，秋的宁静疏落，已越来越合于我的心境。我时常会懒散地去街上走走，漫无目的，少有方向，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的，我要向哪里去？遥远的山丘上，秋是不是正停留在哪株草尖上？路边的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分辨不出这一朵与那一朵的区别，她们连成了一条菊花的河流。风的足尖轻轻踩过，荡起深深浅浅的波纹。明黄热烈，反射阳光色泽。
街边公园，长凳上坐着慈祥安静的老人，目光里有阅尽世事之后的平和与安然，波澜不惊的岁月，是一条平缓的河，看惯了秋月春风，便多了大度的包容。淡然，是长长时光给岁月的馈赠。或者，只有那些走过了波澜的人，才能真切地懂得平静吧。
不过是初秋而已，叶子落得并不狠，三片两片在风中辗转，也一样是闲闲的，有漫不经心的味道。看着它们，我记起了一条瘦瘦长长的林阴路，路边遍植高大银杏树，风吹过来，落叶打着旋飞跑。那些跑不动的，静静地守着树根，静静地腐朽。我们用树枝翻开这些已经变黑的叶子，从里面捡拾往年掉落的白果，剥开外边已经腐烂的果肉，从中剥出果核。被偷偷藏起来的那些无法忘记的旧事，也像是柔软心底那颗硬硬的果核，快乐也好，疼痛也罢，它们一直在那里，无可逃避。落叶中浮动着叶子腐朽的气味，淡而悠远，是谁落寞的心事，藏得久了，越发沉默着。那些细密的气味，星星点点地浮起来，轻且细软，在空气中弥漫。
这是一个大大的院落，大得超乎想象，这条林阴路，很长很长，却只是这个大院落的一段小路。横穿过林阴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杨树，柳树，槐树，桑树，还有各种开花的树，错杂地种在一起，就像那些最亲密的伙伴，枝干在空中牵手，树根在地下错杂。落叶满地，鞋子踩在上边，簌簌簌，空谷回音，寂静的，有着淡淡的迷离的忧伤。
我一下子被这个大园子迷住，想在下一个夏天去小住。它的屋子，高大，深邃，里边只一张木床，一个木桌而已。在这里，生活还原其本来面目，一切的奢侈，都归于明月清风，与繁重物质无涉。午夜梦回，或者暗夜独自怅惘，会听到风的脚步怎么走过林间；在树下木椅上闲坐，会看到日影一分一厘黯然流转。这里是俗世之外的所在，是浩繁卷帙之后的一篇闲章，却也是最能生长真性情的地方。它是我的忆念中最难忘的一幕，那次出行，那个地方，一直让我怀想到现在，却终于没有机会再去一次。人生中很多事，就像这园子和林阴路一样，有缘，也只能留在心底，让它慢慢变成清晰的黑白底片，郑重相持。
如果一定要定格，我希望镜头里呈现的，是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晚风轻拂，一个清瘦女子，罩一件白色风衣，款款行走于遍布长长日影的路上，一片一片金黄银杏叶落在她肩上，凉凉轻风再把它掀走。就这样，走进薄暮，走进黎明，走进每一个春夏秋冬。孤独着，散发一抹遗世独立的清泠的端然。这样的意境，才配得上这个寂寞寥落的园子。
谁又知道，因缘际会竟是这般巧，居然让我在城市深处，邂逅了一处建筑，仿佛为了安慰我对于那处老园子的思念一般——或者它的出现只是一个偶然吧，但我宁愿相信这样的相遇都是必然。这是一处典雅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灰的尖顶，白的墙壁，幽深的长窗，似乎藏着无以言说的落寞心事。我看到它，一下子呆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它那么静，那么卓然，是喧嚣红尘深处，一滴透明的清露，什么嘈杂都难以将它打扰。在它的小院里有一片草地，蜿蜒小径缠绕其间，明瓦的小路灯，守在小径旁，在夜间为它擎一盏柔软星光。草地上的树，有一搭无一搭闲闲地落着叶子，一样的清冷，“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多么空寥呀。秋还是老样子，一如继往地秋着。
如果是住在这里，闲来无事捧一杯绿茶，翻两页闲书，任叶子落在书页间，一定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如果恰巧落雨，披一件长衫，伫立空庭，看雨丝迷离，树也静，草也静，一院沉寂，那落寞必然也会闪动眩目的光华。
牵系如此，教我如何不想它？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儿，远远地，隔着疏阔的铁栏杆，向院子里凝望。是谁说，“能够遥望也是幸福”。在四面高大的楼群环绕中，它是遗世独立的清绝风景，远离人间烟火。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人，在这个院子出现。我所向往的那些情节，意趣盎然，却只能在我的思绪里自由纷飞，没有落到实地的一双脚，可以生出活色生香的枝叶来。
在这个初秋日，我耽溺于这样萧索的美。“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世间的事，原本一个爱字最无因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即使为它憔悴，为它沉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秋是走一步深一步的，直向纵深处，不疾不徐。我的梦和那个庭院还一直停留在原地，在秋凉里，觅得一处妥贴地。而在我的背后，是喧哗热烈的俗世烟火，那里植着我千丝万缕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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