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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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事
(一)
父亲和叔父分家的时候,我家应该是分到过一头牛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头牛,我那时年纪太小,的确记不清了,反正这头牛最后不知所终了。
在衣食住行一切费用都要依靠土地来生长的那个年代,没有一头牛,便常常会失了播种的最好时机。不能抓住最佳的播种时机,收成自然会减少,家里的费用也就必须跟着缩减不少。
父亲决定买一头牛。那是一头灰黄色的中老年母牛,目光无神,走路慢腾腾的,看得人心焦。我不明白那么性急的父亲怎么会买回这样的一头牛来?虽然我对这头牛没有好感,但我依旧是高兴的。因为有了这头牛,我就有了事干,每天就可以和堂兄弟们一起去山上放牛了。我们的童年时代,放牛就是一件乐事。把牛赶到有草的地方,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去吃,我们也就开始自由自在地玩耍:抓石子或是盖房子,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我们放牛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空房沟。关于空房沟一词的由来,听长辈们说,因为在这条沟的边上曾经有一座房子,但房子却无人居住,于是人们便把这条沟叫做了空房沟。久而久之,名字一直流传了下来。空房沟就位于我们院子的下边,这里水草丰盈,离家又近,来去方便,便成了放牛娃儿们的首选之地。当然也是我们的乐园。
那是冬日的午后,我和堂兄一道把牛赶到沟边。堂弟磙子没放牛,他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先生了一堆火,然后开始盖房子。堂兄他们盖,我们几个小兵就给运石头。我们准备盖一间大房子,所以到了傍晚时分,工程还未结束。牛比我们恋家,尽管天还没有黑,但它们都已经从山坡上走到了宽敞的草坪间,静立在那里,只等我们一声令下,好动身回家。但是,我家那慢腾腾的老母牛还待在半山腰上。我就对磙子说,磙子,你去把我家牛给撵下来。我是堂兄的兵,磙子是我的兵,听了我的话,他就跑上山腰,捡起一个石头朝我家牛打去。石头打在牛身上,它就抬起蹄子朝下走去。谁知一不小心就踩进一个坑里,这一失前蹄,就从半山坡上“咚里隆咚”地滚了下来。那个时候,把牛放滚坡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我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抱怨堂弟,磙子,你把我们家的牛给撵滚坡了,你给赔。磙子也吓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是你让我给撵的。牛滚落在沟边的秧田里,停了下来。堂兄就朝我家对面的半山坡跑,一边跑一边喊,大爹,大爹……父亲听到后,就在院场边答应着,做啥呢?堂兄说,勇娃子把牛放滚坡了。我听他这么说,哭声更大了,纠正说,是磙子撵滚坡的!
不一会就看见我爹和叔父他们拿着绳和杠子下来了。我对这父亲哭道,是磙子把牛撵滚坡的。叔父就朝着磙子一棍子,说,谁叫你把人家牛撵滚的?磙子哭着说,是勇哥让我撵的。
父亲没有责怪我们,他和叔父们拿起绳子分别从牛前后腿的内侧穿过去,然后绑成一个环,用杠子把牛抬了起来。谁知刚抬起来,牛就自己抬腿走了。我和磙子都破涕为笑,父亲也笑了,说,这牛真皮实。
父亲的本意是希望这头母牛能给我家生几头小牛的,但这母牛实在不争气,对生育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年多,不要说生小牛,连情都没发过。犁地不行,又不能繁育,父亲干脆以便宜的价格把它卖给了牛贩子。
父亲打算重新买一头好牛。
(二)
不久后,父亲终于买回了一头令全家人都欢喜的牛来。这是一头黑色的母牛,八九上十岁的样子。它毛色光滑,如黑色的绸缎。体型高大,步履迅捷。
以前的那头母牛和别人家的犍牛合犋犁地的时候,它只能拉得起半根绳;现在这头母牛也能拉一根绳。所以父亲也不会因为自己家喂养了一头母牛而对喂养犍牛的人家心生歉意了。我家的这头母牛犁地时,父亲是从来都不会打它的。因为,只要父亲吆喝一声,它就会奋力朝前拉去。“不待扬鞭自奋蹄”,它甚至抢到了犍牛的前边,对于这样的牛父亲怎么舍得打呢。父亲知道牛体格大,食量就好,于是千方百计给牛准备好夜草。春夏季节,父亲干活回家时肩上时常都会扛有一捆青草,足足够牛吃上好几个小时;秋冬之际,则有拢好的玉米秸秆供牛食用。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这头母牛长得更加健壮肥美。村子里的叔伯们见了父亲都夸他把牛养得好。父亲从烟袋包里给夸奖他和他的牛的叔伯们每人捏上一撮旱烟丝,再捏一撮把自己的烟袋锅装满,然后点燃,“啪嗒啪嗒”吸上几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有了这样一头好牛,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我家也再不会耽误播种的最佳时机了。
好事总是会接连出现的:我家的母牛怀上牛犊了。看着母牛日益浑圆的肚子,父亲乐呵呵的。看样子是一头不小的牛仔呢,父亲说。父亲对母牛的照料更精心了,为了让小牛仔在母牛的肚子里更好地发育,他隔三差五还会给母牛煮上一大锅玉米粥。他把玉米粥舀到牛的食盆里,给兑些水,然后用手把玉米粥中的疙瘩一个个捏化,生怕母牛会噎着或是消化不良似的。他总会看着母牛一口口把玉米粥舔食干净后,才会端着盆子从牛圈走出来。
因为这头牛体格太大,又太性急,我常常追赶不上,所以父亲基本不让我放它。或许,父亲还是担心我又会把牛放滚坡吧。对于这头花了不少钱买来的,让全家人都满意的成为父亲骄傲的又怀上了牛犊的母牛来说,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
可这头牛最终还是滚坡了!
那天,母亲和二姐去大沟洗衣服。我们叫大沟,实际上算得上是一条河吧。就是我小时候掉进去的那条河。我小时候掉进去也就可能仅仅是喝了几口水,而我家的牛是从河上边的山岩上掉下来的,这一次摔得它不仅直接报废了一条腿,也让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
母亲和二姐把衣服洗完后,母亲收拾晾在灌木丛中的衣服,派二姐去把在树林中吃草的牛赶出来回家。牛正站在山岩边一条极为狭窄的路上,二姐赶到牛的前边,喊了声,回去!牛听到这当头一喝,就急忙转身。可路太窄,转不过来,一急,就落空了。“啪”的一声,落在了河里,后半身砸在河边的石头上。母亲一边嚷着二姐,一边喊人。
父亲来的时候,脸失了色。但他没有像母亲一样批评二姐,就像第一个牛滚坡时没批评我一样。
牛滚坡的地点不一样,结局自然也不一样,这头牛没有第一头牛幸运。不喜欢的牛滚坡竟然安然无恙;喜欢的牛一摔就成了重伤。命也,父亲是信命的。那一刻,他一定相信了自己没有养牛的命。
牛被抬回了家,但一条腿已经动不了了。父亲就日日给它喂草喂食,它甚至请兽医给牛贴草药。他总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牛能够康复起来,和以前一样性急如火,健步如飞。牛不时“哞哞”叫几声,不知是对命运的一种叹息,还是对父亲的一种愧疚?
但牛的腿一直没能好起来。由于长时间卧着,挨着地面的毛皮已经开始溃烂,父亲想办法给它挪动位置,给它敷上治疗溃烂的药。可溃烂的面积越来越大。
一天下午的时候,牛一直叫个不停,声音哀婉悲戚,似乎在呼唤,又似乎在祈求。父亲说,牛要生仔了。整个下午,父亲就守在母牛的身边。到了晚上的时候,父亲给牛舍点上了好几盏煤油灯。在阵阵哀鸣中,在久久的疼痛里,牛仔终于被生了下来。一个栗红色的小牛犊。虽是小牛犊,但有着长长的四腿,体型像它的母亲一样健硕。可是,它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母牛一心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可它怎么用力都转不过身子。父亲把小牛抱到它的头前,母牛用它的舌头一个劲舔着自己的孩子,不时伸长脖子“哞—哞—”叫出几声。叫完,它再舔。眼有泪水滚落在牛犊的身上,湿漉而滚烫。父亲不忍心看下去,他抱起牛犊朝牛舍外走去。“哞—”,它一声长叫,如一把利剑,如俄耳甫斯悲伤的琴音。父亲在牛舍门槛上停了一下,接着,大步走进夜色。
父亲无法再喂养一头不能行动的牛了。为了买这头牛,他花了不少钱,那是他多年的积蓄。虽然是一头不能行动的牛,但卖给牛贩子多少还是能挽回一点损失。
那个傍晚,夕阳如血。在我家的后院里,牛舍的外边,那个曾经异常健硕、性急如火的母牛,那个毛色光滑如同绸缎的母牛,躺在了血泊中。杀牛的时候,父亲没在跟前,而我目睹了整个过程。
父亲说,我没有养牛的命。他没有能力再去买一头牛了。直到他离世,犁和轭头他都一直没舍得丢。
父亲的坟就在他经常犁地的地头。那个时候他套着他心爱的牛犁地的时候,每每走到这里,总会长长对牛喊一声:“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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