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类的城市化进程

      本人在经一路与中兴路交叉口等绿灯，六十秒。右边，是一家艺术培训中心，传出美声的女子合声部分，“哦、哦、哦”，百鸟齐鸣。紧邻的是一家叫做“蓝堡之恋”的咖啡厅，墙体通蓝，仿佛有多种植物的根蔓要破墙而出，爬满幽怨、缠绵的思想；左边，立着一长排高高的广告版，其上楼房矗立，一群鸽子穿过蓝天，湿漉漉油画的效果。牌子后面是一块阔大的闲置土地。原先这里曾是菜地，菜农早走了，圈起来，等建筑商有钱后再来建筑。——广告牌面前栽种着一溜整齐的绿化树悬铃木，为宣传和招揽顾客，树下部被商人用黄色、绸质的布包裹起来，看起来华丽、富贵，我常想，这会不会影响到树的新陈代谢呢？眼光攀着粗壮的一棵向上攀爬，一个硕大的球状黑团安卧于几条枝杈间，像一只手托着一颗黑色火炬。
      这是在红绿灯进入到最后读秒时，我发现的一处鸟巢，具体说应该是喜鹊的家，也只有它们的气度和体量，才会拥有如此粗犷的建筑。第二天是周六，早起，我穿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装外出晨练，沿文化路朝东走，一拐，去经一路和中兴路那个交叉口，和同样黑白装束的喜鹊来个偶遇。
      我所处的社区，原先也是一处连片的菜地，种不同蔬菜，各家各户的畦垅肥的发黑，宽厚勤劳，一年四季都闲不住，有萝卜、白菜、葱蒜、芫荽、韭菜、芥菜、卷心菜、芹菜、菠菜、油麦菜、番黄瓜、青椒、长豆角等，赤橙黄绿青蓝紫白，满园生机。菜地里有深深的水井，清凌凌的水浇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和沤制的绿肥的气味，偶尔路过的城里人掩鼻而过，蔬菜却水灵灵地饱满，源源不断给城里人送去给养，然后有种菜人进城去，再一车一车拉回化粪池里的有机物，这些肥料对蔬菜们来说，也像城里人少不了它们一样。菜园四周种着一圈杨树，两排或许多排，树上往往住着一家家喜鹊，界限分明。风来了，树们就摇，告诉下面的菜农：春天了，除草吧。或者是飞过的黑乌鸦 “呱呱”嚷道：快下大雨了，该给菜苗盖薄膜了。这片扇面的菜地附近还有麻雀，不打招呼就“日溜”一声来去无踪影，是北中原常见的小莽汉。还有灰灰的斑鸠，黑眼睛里装满墨水，歪着小脑袋，写满小心和迷惑，但有两只在一起的时日，往往忘记囧状，相互凝视、打量，最终走到一起。还有燕子，起初是来噙湿泥，来往于人类的房舍间，吐筑精致小屋，后来捉捕虫豸，养育子嗣。喜鹊是这片土地上空的村长，掌管节气和祭祀，日子颜色交换，意趣焕然，世代更替，过它们的油盐酱醋。鸽子巡视城乡，它们在，众鸟安。但这片菜地最终被圈定，人与人间经过地下斗争和较量，在荒芜几年后，楼房拔地而起，黑油油的菜地被水泥覆盖，看不见顶点儿的泥土，鸟们去了哪？
      红路灯处的鸟巢，或许就是那位鸟村长新筑的宅院，故园丧失，它不远去，即使住在马路边的绿化树上，任车水马龙，锣鼓喧天，又有何干？它站在对面的房顶之上 “喳喳”叫，像穿黑警服头戴白警帽的警察指令行人，有时很耐心，有时嘲弄似的，很凶，听起来还有点恼怒。
      麻雀和鸽子早已融入到小城的天空，角角落落，留下爪痕。城里有它们的社区。有时我的车停在一棵树下，下车进门，再出来锃亮的引擎盖上湿着一团鸟屎，正欲怒骂，算了，你侵占人家世代的居所，还有脸埋怨、斥责？你车想停哪儿就停哪儿，干净、省事又方便，就不让人家紧急时刻也方便一下？前一段看一幅照片，印度一座城市里，一只鸟每日会如期而来，死缠烂打地冲一名做冷饮生意的老板啁啾，讨要冰淇淋吃，生意人常常笑着从手推车里取出一盒冰淇淋，用小勺喂它，场景暖眼。在古希腊神话里，乌鸦也是一位神鸟，在印度地位也颇高，有些人家就在自家窗户上、大门外挂个食槽水盒，专为它们服务。婆罗门教的圣典《奥义书》中说，人死后会依次经历万物而再生，其中就有经过鸟类这一环节。而眼前的这些喜鹊，会是一群什么样人的灵魂呢？其中的一只，有可能就是某人前世的先祖吧。
      鸟有没有乡愁？有。上次我去眼明寺森林公园，走向临近坡地一处树林里，抬眼一望，低矮的柿树上钉着四颗黑点。再看，是三个鸟巢，一个黑色塑料袋挂于枝头，冒充其中的一个。每个鸟舍的枝条密密匝匝编织在一起，看起来结结实实，柔韧、蓬松，干燥且温暖。它们往来如梭，晨出暮归，生儿育女，俨然一个村民小组。周末、节假日，城里人携家带口过来，加入进来，倾倒心头的烦扰。喜鹊站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这些凌乱、欢畅的人群，有点不知所措。不远处一条刚修筑的山间公路旁，一棵树被人刮皮死去，枯枝间挂着一堆长短不齐、小拇指粗细的硬木棒，叠加瓷实，没有空间。这是一个坍塌、废弃的鸟巢，住在里面的鸟早已飞走，黄昏里颜色幽暗，像鸟类的凶宅。我一下想起日渐没落的村庄，想到乡愁。鸟飞四野，人走八方，远近浓浅，都有源于各自泥土的气息，满盈于身体的命穴，牵扯着一生。
      贪婪的人类呵，我仍旧信赖和依偎你们。我知道今生的喜悦和忧愁，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