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大牛：我亲爱的兄弟，转瞬又是一年清明节，你在那边好吗？
　　 请原谅，自南疆一别，30多年来，我因行动不便，加之路途遥远，一直没有去看望你，更无勇气袒露心扉向你倾诉相思之苦。这一切都缘于当初我们有过共同的约定：今生今世，牛离不开套，套也伴随着牛。而当牛离开套的那一刻，我哭得死去活来，痛定思痛，为了故乡两鬓斑白翘首以盼的爹娘，我居然背弃了诺言，默默地送别你孤独而去。
　　 我们小哥俩都是家中的单根独苗，从光屁股孩提时代起，几乎就没有分开过。虽然我比你大一岁，却是你的跟屁虫，整天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你屁股后头似乎永远都甩不脱。童年你有一个让人眼红吃皇粮的父亲，家境显然比我好。每逢星期天，你的父亲回来，就会给你捎带一包子梨膏糖，那种用透明纸包裹的糖块花花绿绿，惹人嘴馋。你从来都不吃独食，飞快跑出家门，我们哥俩头抵头分糖块。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幸福的日子，在我们刚读小学的时候就被人为地中断了。你那黑瘦的父亲长一副其貌不扬的瓦刀脸，却阴差阳错被提拔为治理河道的财务科长，手中有了权和钱，跟一个娃娃脸的女会计如胶似漆粘糊在一块，狠心连妻儿都不要了。你的母亲不甘心这个家就此散了，跑到父亲的单位哭闹，企图用女人的泪水唤回男人的怜悯之情，非但不起一点作用，反倒弄得你父亲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中施以拳脚，打得你母亲鼻青脸肿。当时你就跟在母亲的身后，开始也随着母亲流眼泪，父亲凶相毕露的那一刻，其形象瞬间在你幼小的心灵中轰然崩塌，对眼前这个丑陋男人的一股子仇恨冒出来，让你弯腰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咬牙高喊着“叛徒布哈林”砸向他，额角从此留下一条永世难忘的疤痕。你的母亲哭罢闹罢，眼看那个娃娃脸会计鼓起了肚子，最终不得不面对离婚的现实。在那瓜代菜的年月，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半大孩子，生活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再组家庭亦有拖累。母亲为了撒气报复负心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哭着，一步三回头地撇下你走了。继而，放心不下你的母亲又从娘家返回，屈就再嫁给村里一个死了媳妇的穷汉，还替人家抚养两个儿子，为的是能够就近照顾你。
　　 你名义上跟随父亲生活，那个娃娃脸的后娘却不接纳你，经常指桑骂槐挤兑你，闹得水火难容。你老哭着往家跑，而家早已锁了门无人烟。我把你领回家吃饭，夜晚跟我父亲睡在生产队的牲口屋。冬天下大雪，西北风刮的贼冷，牲口屋燃一堆麦糠火取暖，弥漫的烟雾无孔不入，我们哥俩钻草窝里拿被子蒙住头，被烟雾呛的直咳嗽，眼泪鼻涕全流出来了。街坊邻居看你可怜，婶子大娘时常塞给你一块蒸红薯，或者半拉窝窝头。你的母亲也偷偷躲在墙角的拐弯处，一把拉住你，匆忙从肥大的袖筒里掏出一个杂面锅饼，一句话不说就转身默默离去，生怕那个穷汉瞅见了挨骂受气。
　　 就是打那时候起，我这个当哥的跟着你学会了自理生活。漫天的黄河滩人少地多，夏季里一场暴雨过后，浑黄的水花舔着岸边的淤泥块，一忽儿就漫出了河槽，举目望去，满世界尽成泽国。一夜间，河水落槽了，坑坑洼洼的积水处鱼虾乱蹦。我们小哥俩脱掉衣裳，跳入浅水坑蹚浑水，将一坑水搅浑了，那些鱼虾因缺氧冒出水面，吧嗒着小嘴呼吸新鲜空气。你敏捷地伸手逮一只大蚂虾，搁清水里涮涮，掐头去尾，填嘴里嚼得有滋有味。我也学着你那样子，逮一只蚂虾生吃，咸香中夹带一丝泥腥味儿。至今回忆起来，那种原汁原味的东西远比饭店里任何海鲜都好吃。我逮住一条半尺长的鲫鱼片子，瞪眼瞅着你说这咋吃。你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就地拾掇一堆干树叶点燃了，将鲫鱼用淤泥糊起来埋进去烧烤。稍顷，你拿树枝扒拉出那条鲫鱼，剥去泥皮，粉嘟嘟的嫩肉冒着清香味儿令人直流口水。品尝够了烧鱼肉，我们哥俩浑身像泥人一样夹着衣裳，钻进河堤上一眼瞅不到边际的苞谷地，去掰苞谷棒子。你依然像掌锅的大厨，就地挖一个长方形坑道，将苞谷棒子带皮棚架在上边，捡来干草干苞谷叶子，点着火填坑里做野炊。等表皮的苞谷叶子烧焦了，撕去里层的嫩皮，金灿灿的苞谷棒子那个香啊，吃得我们哥俩直打饱嗝。用这种野炊烧烤法，我们哥俩还吃过烧蚂蚱、烧青蛙、烧红薯，啃烧红薯弄的满脸像黑老包，你瞅瞅我，我看着你，俩人嘻嘻哈哈撒丫子奔河边去洗脸。
　　 在我们读初中的时候，你那瓦刀脸的父亲多行不义，因贪污公款被双开，卷铺盖回家当了农民。那个娃娃脸的女会计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你父亲，还跟他彻底划清界线离了婚。你不愿跟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让我给你当帮手，暑假里整天挖淤泥脱坯，从河滩上砍回来柳木棍，再割几捆芦草，临河搭建起一间茅屋。从此，你有了属与自个的家，独立门户过日子。每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刻，我们哥俩蹲在你那土坯茅屋门口，仰头凝视雾蒙蒙的河滩上空盘旋着一只苍鹰，大声朗诵高尔基的名句：“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吧”！
　　 我们哥俩在文革的红色浪潮中经受着传统教育，满怀理想高唱着红歌走进军营，有幸被编入一个连队，却又赶上和平年代那场战争。战争就像一种催熟剂，一夜之间，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个个都变成了铁血男儿，写罢决心书，再写请战书，然后是写遗书，大有荆轲刺秦王那般“风萧萧兮易水，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激烈情怀。
　　 南疆的春夜，闷热得有如北方的夏天，山沟里硕大的蚊子嘤嘤嗡嗡叮咬得人睡不着觉，夜鸟和虫鸣此起彼伏，搅扰我们哥俩辗转反侧。大战前夜，我们奉命潜伏在边境一所小学校里，你一直担心那封遗书没人接收，咬着耳朵对我说，如果在战场上牺牲了，就让我把你背回来，埋在自己的国土上，也好让孤独的母亲有个念想。假如我牺牲了，你会替我为父母尽孝养老送终。这是我们哥俩于特定环境中的约定，竟然充满了如此悲情。
　　 短暂而又激烈的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哥俩暗自庆幸都能够平安归来。不料想，却在撤军的当儿，你先被流弹洞穿了臂膀，我亦因雨天湿滑而摔伤，原本都不算很重的伤情，终因延误了治疗时间导致感染。可恶的高烧袭来，我竟陷入昏迷之中没有了呼吸，虽经全力抢救保全了性命，全身瘫痪几乎成了植物人。苍天不眷顾我们啊，霜打独根苗！你因持续高烧不退，患上了可怕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症。那段时间，我们哥俩真的是难兄难弟了，我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每天靠通播呼吸机输送三大瓶氧气维持生命。你住在我对面的病室，红细胞一天天的在减少，满脸苍白说话有气无力。目睹那些伤病员一个个康复出院，我们哥俩以三分似笑七分像哭的表情自我解嘲说，我是医院的“常住大使”，你为“临时代办”，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摆脱刺鼻的来苏水味儿，只有听天由命了。
　　 难道人的命真的是天注定吗？经历了400多个炼狱般的日夜磨难，我顽强与死神抗争，拔掉氧气管赢得了属于自身生存的5%空间。当我拄着双拐被人架出急救室的那一刻，你却因血色素骤降而晕厥，脚跟脚被护士抬进去躺在了我那张病床上。老天爷呀，您咋不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为何屡屡让苦命人遭此劫难！
　　 你病危的加急电报发回到故乡，满头白发的母亲一路哭泣着赶奔到医院，眼瞅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头疼欲裂，躺在急救室痛苦呻吟，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听医生说输血能够延缓你的生命，跟你同血型的母亲毅然伸出枯燥的胳膊，坚持让护士抽300毫升鲜血输给你。你的血管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犹如一盏即将耗尽清油的灯延续上生命之火，你不再痛苦呻吟，睁开眼默默盯着日渐苍老的母亲，一任泪水溢出眼角流进耳根。
　　 你那瓦刀脸父亲潸然迟来，身穿一件褪了色露出棉絮的破上衣，举止尽显穷相。父亲只站在急救室门口看你一眼，见你闭着眼不理会他，就知趣的迈进对面我的病室。言谈中父亲似乎并不关心你的病情，却对你走后那笔抚恤金极感兴趣。人啊，同为父母，差别竟如此之大。那一刻，面对你父亲丑陋的面孔，我默默无语，真想扑上去扇这个无情无义的老男人一巴掌。
　　 你血管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新鲜血液很快就耗干了，母爱终未能挽回你年轻的生命。你的灵魂就像天幕上的流星那样迅疾，划一条美丽的弧线消逝在了漫漫夜空。
　　 我亲爱的兄弟，当我背弃诺言拄杖退役回归故里，早已物是人非。你那母亲因思儿心切，每天以泪洗面，郁郁而终，你的父亲也因穷愁潦倒酗酒而殒命。当年我们哥俩在河堤上亲手盖起的茅屋，坍塌不见了踪影，我拄杖站在废墟旁边，禁不住悲从中来，遥望南天嚎啕大哭，却唤不回我亲爱的兄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回乡这许多年来，清苦的日子将我由黑发清俊磨砺成皓首秃顶的小老头，每天守在父母面前，看一眼老人家的笑脸，心已知足。假如当初我这棵独苗没有回来，成为南疆大山里萋萋衰草覆盖下的一方墓碑，哭倒在墓地的一定会是自己的爹娘。
　　 大牛，我亲爱的兄弟，长路漫漫，人生苦短，诉不尽的相思之苦。来年清明节，我一定拄杖赴南疆去看你，给你带去咱哥俩曾经吃过的烤鱼、烧苞谷、烧红薯，再捎带一瓶充满了泥腥味儿的黄河水，浇灌在墓地的青草上，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
　　 魂系归来吧，我亲爱的兄弟！
　　 最亲爱的弟兄小套草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