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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芝麻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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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 麻
  



  我决定出来打工的那一年,家里种了六亩芝麻。
  我家的芝麻是赵庄种得最早的。那正是麦收当中,麦子一割倒,盘走,我感觉麦茬还有墒,就决心先把这一大块芝麻灰上。“灰”这个字在这里是动词,专指芝麻下种这个农事。这里的人从没有说过“种芝麻”。芝麻很小,又是双子叶,出土的时候不像玉米、麦子那样一根针尖往上顶,不大的坷拉压着就出不来。下种的时候要尽量把土整得很细,整成灰。我说的“下决心”倒不在这里。此时灰芝麻,我不单要说服自己,还要说服家里人。眼下麦子才割倒一半,盘到场里的也并没有打。麦收中的麦子,比天还大。有一件事发生多年了,一到麦收,村里经过或是没有经过的人还都会想起来。那一年麦收的一天,好好的天忽然起了风,风裹着黑压压的云。官印爷爷和奶奶赶紧往自家的麦场里跑,一人一把叉子给麦秧子上垛,官印奶奶肚子一阵疼痛,女人知道自己的事,跟男人说了一声就往家里跑,到屋里娃子就下来了,就像母鸡下了个蛋,几乎没见血,把血娃子裹巴一下,她就又想到了麦子,一场面的麦子一个人啥时候能垛起来,雨就要来了,她有些旋晕,用头巾把头缠了一下,就又跑出去了。她一到场里,雷暴雨就来了。她和男人一起直到把麦秧子全部上垛,才带着一身湿衣裳退场。当天夜里,这女人便发高烧昏迷不醒,牙紧咬着,想灌口水都撬不开。几天以后,她就死了。
  晚饭后,我一边做着明天一早灰芝麻的准备,一边招架着父亲、娘和妻子的质问、唠叨,他们说,先把麦子扒屋里再说。我说,麦子该收多少,一个不会多也不会少了,咱们现在要争的是秋收,春争日夏争时,麦茬子上安庄稼,最要紧的是一个早,早一天一个样,别的功夫填补不了,现在地里还有墒,赶紧灰上能出苗,等到麦子收打停当,地就干了,就是灰上,种子也是要等雨,下一场雨,那一天下?
  干涉无效,父亲也只好一声不响地帮我收拾起来。我们先把耧搬出来。这管耧好多年了,赵庄人差不多都用过。说实话,我现在老早把自家的芝麻灰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麦子一收完,就有人来借耧,借耧往往也要借牛。这可是安庄稼,咋能不帮个忙?张口容易合口难。我和父亲一起把三只耧铧备紧,两根耧杆子绑好,牛耕子也拴上。还有挂在墙上的芝麻种也取下来,放在耧斗子里。最后,我们把这些东西还有一盘耙全部装到架子车上,明早上爬起来尿一泡尿,拉着车子就出去了。要起早。早上有潮气,日头也不厉害,划开的土壤不跑墒。
  最后,我又摸着黑去一户人家。我们两家牲口配犋,我要通知他们夜里把牛喂饱。这条牛拉耙,我家的牛带耧。父亲帮耧,我摇耧。
  
   
    这一大块芝麻是连着两个早上才灰上的。一星期以后,麦子都弄得差不多了,那天傍晚想到了这块地,就过来看看。我弯下腰,看了半天没看见什么,再弯,腰便痛起来。一场麦收下来,没有哪个劳力的姿势不走形,我顺势趴到地上,这才看到,芝麻已经出苗了,小的很,灰绿色的。芝麻的幼苗赵庄人却不叫苗子,也不叫芽子,更不叫秧子。叫眼子,芝麻眼子。
  几天以后,落了一场雨,正好安庄稼。一得雨,各种杂草也都开始萌发,旺长了。这个夏天,做芝麻,将是我们一家子和很多人家最要紧的一头事。
  战幕由我们一家人拉开。向芝麻地进发的路上,父亲和娘除了一把刮草的小刨镢子,还拎着小板凳。他们是老将,深知做芝麻的战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芝麻眼子不像大豆、棉花的苗子,它的根特别浅,又脆嫩,除草不好用锄头,锄头的动作太大,会掀动地皮,把芝麻眼子掀掉,你只好蹲着或者坐着一点点地刮,一上午下来回头看看,也就一两间房子那么大一片,人就像是坐牢,有的人情愿去挑担拉车。灰芝麻一般不翻耕,只在麦茬上耙磨,也不施底肥,花期之前在雨天撒一点尿素就可以了,下本最少,病虫害也不多,就是小时候太缠手,有些人不敢多种。
  几天以后,做芝麻的人就多起来了。东边是娘儿俩,女孩叫鸽子,鸽子今年十六了,中考考的不大好,拿点钱高中还是能上的,她不打算上了,和燕子一样。燕子通过一个表姐引路,已经飞出去了。燕子临走约过她,鸽子却没有跟,鸽子说她爸的腿疼不见好,她走了地里活娘一个人顾不了,地荒了,还指望啥。鸽子娘的说法有点不一样:妮儿还小,俺不想教她在外头乱趟。
  西边地里,是威娘和两个儿子,儿子只是十来岁,刚进场还算干了一会儿,现在哥儿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坐在地上,威娘吼几声,哥儿就刨镢子一阵乱挥,也不管是草芽子还是芝麻眼子,他们可能就分不清。这会儿又不动作了,非要到旁边的乌龙港里洗澡,威娘不松口,他们也把刨镢子扔到一边,娘儿仨就这样在日头底下耗着。威娘有啥办法呢?男人官印一开春就出去了,麦收都没回来,听说还没找到正当活。他能找个啥活呢?手艺没有,力气头都金贵,在家干活,天一热就往树底下钻,威娘没少跟他叫。男人不在家,威娘只想争口气。麦子不是收上来了?麦子收完,在本门几个人的帮助下,威娘也灰了一块芝麻,两三亩。她是指望着两个孩子的暑假。没想到这才开头,两个老爷儿就不争气。
  
   
    半夜醒来,外面是沙沙的雨声。
    五天一小旱,十天一大旱。现在半月没下雨了,苗期的庄稼都在张着嘴等雨。不过对于芝麻,这一段天气正好。芝麻喜光热,厌阴雨,怕水渍,水灾大于旱灾。干天好除草,我家的六亩芝麻已经扎扎实实地做了一遍,芝麻眼子也酒盅那么大了。下一遍就可以站着锄了。这场雨后,芝麻就像春天的鹅娃子,一天一个样了。到下一场雨,尿素一撒,就进入花期了。这样的雨夜躺在床上想着地里的庄稼,我身上的那个东西也像得雨的一棵芝麻,悄悄地抬起了头。这段时间一天到晚蹲在地里几页子叠着,腰酸腿痛头发晕,夜晚又闷热多汗,不想挨着人,那个事儿就停了。现在,外面下着雨,阵阵凉气朝床上扑着。明早上也不用下地了。我轻轻地晃了晃身边熟睡的妻子,告诉她外面下雨了。“俺知道……”这娘们儿也是美滋滋的,像是扇子扇着。黑暗中,我的手悄悄地摸到一片草地上,我说,芝麻做出来了,这块地却荒了……
  人困马乏了。这时,老天爷却来了劲。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之后,雨便加大了,屋顶轰隆隆地响。不多一会儿,我们便开始担忧起来。一顿饭工夫过去了,雨还不见减弱。我们的心情已经彻底逆转。妻子有点受不了了,直往男人怀里贴。我们只盼着雨停。
  窗户一透亮,我就撑把雨伞,拉一把铁锨,光着脚出去了。
  雨早已过头了。沟沟豁豁到处都是哗哗的流水声。来到芝麻地,低洼一些的地方果然积水了,水深的地方差不多淹没了芝麻。两边的邻居也是一样,水都连起来了。排水的通道本来是有的,一家一户的耕作都给堵塞了,现在要赶快疏通。我家地头通了,要接着往官印那边通,这大雨天的,威娘一大早是不会来的。威娘的芝麻才做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个刮了一半的脑袋,这一得雨水,草就要起来了。
一把花格伞,一把铁锨,鸽子来了。她丢下雨伞,就跟我一起挖。我问:你娘咋不来?她说:娘夜里头疼,出来还不淋死。一会儿,鸽子的全身就湿透了。薄薄的衣裳紧贴着身子,她有点儿不自在,不时地用手拎一拎胸前的花背心。一片黑云压过来,雨更大了……
  
  
    雨到了中午才渐渐停下来。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说芝麻地里的水已经下去了。这场暴雨,棉花、大豆、红薯都没事,芝麻却受不了,被水浸泡过的可能都要死掉,这样的地方折合在一起至少也有一亩。地是不能在那儿白着的,要想办法。
  一早淋了暴雨,到了晌午就觉着不得劲了,不光是头疼,皮还一束一紧的,心里发冷。娘看看我,说是雨迫的。庄稼人遭雨迫是家常便饭。妻子从村医那里弄来了药,我吃了。这女人还是显得有些不安,不像是单单心疼淹死了那么多芝麻,是心事忡忡的样子。晚饭她都没有动手,面条子是娘擀的,以往都是她自己来。面条子里下的是苋菜和荆芥,我最爱吃。今晚一碗没吃完,我就放下了,躺在了床上。
  老人和孩子们都睡下以后,妻子关上我们房间的门,拉紧窗帘子。完了,她又四下里看了一遍,生怕哪里还不严实。她伏到我的耳边,小声却又是严厉地对我说:听话!按着她的指摆,我横着躺在床上,两脚垂在床边。这时,她一下子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男人的一只脚,张开嘴,对着脚掌子使劲地啃起来。哎哟!叫过这一声,我便紧紧地咬住了牙。
  这事儿还是头一回。我清楚,妻子这是在给我拿汗。给人拿汗本来是有别的法子,吃片阿司匹林、喝碗姜汤、盖床棉被,这些今天没用。我们两口子清楚。赵庄人流传的经验,男人行房以后,全身的骨头缝儿都是开着的,几个时辰里头,不可以经受冷水的侵袭。不讲究这一点,会得“凉病”。即使当下没有明显的感觉,也会在暗中落下根蒂。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必须由共事的女人使劲地啃男人的脚掌子,直到把男人啃得大汗淋漓,侵入男人骨头缝或是骨髓里的外邪才算被祛除。脚掌被人啃的滋味,不是疼和痒能够说得清的。它扯拉着全身上的每一条筋骨,是对男人的一种暗自地惩罚。这里虽然没有道德的拷问,我还是感到我和妻子的身子都是丑陋的。这娘们儿很知道用力,仿佛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两只脚轮换着啃。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很信这个。这些年来她不大不小的毛病从来没有离过身,检查不出来,吃药也没用。她经常埋怨我们夫妻间不谨慎,后悔自己坐月子的时候,大腿没有夹紧。此刻,我已经全身像水浇。我不想再忍受了。“中了!”这一声叫出来的时候,不意中我的腿猛地一蹬,那女人倒在了地上。
  这一身的热汗确实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睡上一觉,明天肯定会好的。明天我要领着父亲、娘和这个已经疲乏的女人,把有些地方多余的芝麻拔下来,趁着地湿补栽上去。天晴了。
  
 
   一天清早,村子西边那片白杨树下,是一个绿色的帐篷。帐篷的前面摆放着很多木箱子,一排一排的。场地上还趴卧着一条大黑狗。这些东西是夜里大卡车悄悄运过来的。村子里的狗叫了一夜。
  这是外地放蜜蜂的。他们的话一句都听不懂,大概是浙江、福建一带的,来这里赶芝麻花。
  七月的乡村,不忙了。在田间溜达的人常常会顺手摘下一朵芝麻花,叼在嘴上,小花朵是通的,轻轻一吸,清香清香。
  傍晚,我常常会出来,围着芝麻地转一圈儿。这一大块芝麻还是完整的,暴雨淹死后又补栽的,也看不出来了。
  鸽子家的比我们晚灰了一个多星期,现在,小田埂两边比起来高低差了一头。不过与别人家的比,还是不错的。这都是鸽子这季子帮了娘的大忙,两三亩芝麻总算做干净了。鸽子也知道这很不容易,花期里她有时也跑过来看看。那天,她用一根细长的草把粉红色的芝麻花串了一串,结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威娘这一边可就没法说了。芝麻又瘦又黄,这都是让草给挤巴的。有的地方还被给牛割草的人连草一起扫了,成了白地。娘一看这个样子,就骂官印:庄稼不收当年穷,日你妈家都不要了。现在,威娘也不来看了。那天见过一回,我没有跟她照面,我从芝麻地里斜着过去了。庄稼人把地种到这个样子,别人不说,自己都抬不起头,就像她跟一个男人在芝麻地里打滚,被我看到。
  那天晌午妻子从地里回来,就撵我到芝麻地里看着,芝麻叶被人打了,肯定是乌龙港北边的女人打的,那个村上爱插红薯,不大灰芝麻,她们趁着中午地里没人,就几个人一起趟港过来,我们家的芝麻最排场,就先看上了。
  这里人爱吃芝麻叶。芝麻叶是苦的,连吃尽百样草的牛羊都不吃它,。经人一弄,就不一样了。芝麻下部的叶子宽大粗糙,没有人要,上部的又太琐碎,中间的最好。我家每年都要像给老牛弄草一样打上几筐,架上劈柴火,一锅接一锅的蒸出来,用大筐在水塘里淘去黑绿的汁液,一团一团地捏干水,摆到席子上晒干。芝麻叶的吃法,以下豆面条最为普遍,豆面条是小麦、黄豆掺和着磨面,擀出来的。豆面条入锅,下上一团芝麻叶,再切一点葱、几只红辣椒,便成一配。芝麻叶虽经洗淘数遍,仍然油滑厚重,这时的芝麻叶还是有一点点苦,已经是恰到好处了。
  芝麻还没有完花封顶,打叶子会影响对收成。见我还没走,妻子又叫了:抓住了,把那些女人的筐给抢下来!我说:中,要是就一个人,把她的裤子也脱下来。
                                       
   
    今天好日头,风也不小。不少人家都要架芝麻了。
  芝麻在秋庄稼中最先成熟。这几天,芝麻多的人家都忙起来了。那么多的芝麻要一棵一棵地割。有的人怕水淹死了芝麻落了空,地里还带了豇豆,豇豆蔓子缠在芝麻上,割的时候得把它一条一条的解下来。有的芝麻瞎了(下部最先成熟的蒴子已经干裂张嘴,割倒了芝麻粒儿就会掉下来),下地的时候就要带一个大簸箩,轻轻地割掉瞎芝麻,拿到簸箩上倒过来,用镰刀磕几下,磕一天簸箩里也没有多少芝麻,不过一碗。割一阵子还得捆扎,捆扎好的叫芝麻个子,一个子二三十斤,一架子车装几十个子,千把斤,套牛曳到场里垛起来,捂几天。
  我家的这一片场有半亩多地,是村上最大的。开架前,父亲看到有的地方还有一些裂缝,就用草帽盛来一些细土撒上,然后再把场重新打扫一遍,裂缝吃进了灰土,就不再吃芝麻了。
  架芝麻最好是两人结合,一人拿两个子,底下叉开,上面搭住,四个子一架。看着这铺天盖地的芝麻蒴子,有时就顺手嗑上一个。嗑芝麻要先把蒴子的两半抠开,拇指再抠开储存芝麻的槽子,嘴巴张大,指甲猛地松开,几粒芝麻便被弹了出来,落在舌尖上。
  很快就架起了一大片。倒了一架,这一架又砸倒另一架,一拉溜倒了十几架。就这样一边架一边倒,一直架到晌午。下午又架了一阵子,终于架完。
  日头和风都这样好,一个星期芝麻个子才能干透。不干透,芝麻就磕不干净。这中间是要收磕几回,收磕一回就要重新架一次。
  吃过晚饭,天爷竟下起了小雨。夜晚空漆黑无边,看不出雨的劲头。雨要是大了,芝麻架子就要淋湿,淋倒。村子里也乱嘈嘈的,有的人家已经行动了。我们也只好打着火把子,一家老小齐出动,把架了一天的芝麻个子,全部收垛起来。
  十天以后,芝麻全部磕净,晒干,整理干净。整整十二袋子。芝麻比麦子轻一些,一袋子也有八十斤。还有一二十斤零头,这正好可以拿到油坊里换几斤香油。香油舍不得多吃,几滴子就够了,几斤香油吃一年。有了芝麻,妻子和娘一起烙了一回焦馍,焦馍吃完了,还炸麻叶子。
  十二袋子,足足九百斤芝麻,靠山墙垛着,两袋子一层,直横咬着,六层,一人高。有人到我家,问那是啥,一家人也不吭声,让他摸摸,隔着袋子摸了半天,才敢相信是芝麻。谁收过这么多芝麻?小贩子已经进村了,也来过,一家人都没有搭茬儿。我们还不想这么快让它变成别的东西,哪怕是钱。有照相机的话,我们一家子可以围着芝麻垛子,照一张相片。
村外那个宽大的场里,芝麻秸已经垛好,抵着麦秸垛,像一栋宽大的房子。在乡村,一个高大严整,经年站立的柴草垛无疑是一种语言。我也可以站在它面前照一张像,衣裳的破旧或是光着脚,都不要紧。

  
    几天以后,芝麻垛子倒了。最上头的一袋子还摔开了,芝麻淌了一地。这么结实的垛子,怎么会倒呢?我困惑了。最后,我看出来了:最下面的一袋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芝麻流了出来。不多,只有一碗。流出这一碗,这个袋子就瘪了一点,于是整个垛子倾斜,垮塌。这让我感到震惊。
  这一回,我没有再把它垛起来。第二天就全部卖掉了。贩子说没有收过一户这么多的,芝麻又整得干净,一斤多出一毛钱,两块二。过罢秤一算,两千块还零一点。
  我把这二十张票子递给一脸欢喜的妻子说:彩电有了。这也正好是一台21吋彩电的价钱。那次看过村里信用社主任家的大彩电,妻子说,这一比,咱这黑白电视没法看了。
  到了晚上,妻子却说,彩电现在还是不买了,那么大一堆芝麻就换那一样儿,怪枉屈的,快要种麦子了,还要买化肥,彩电咱就等以后卖点红薯片子再说,还有一个牛犊子呢,这卷子钱还是先压在席子底下,孵着。
  我家的芝麻卖了两千块,一天没到头,村里就都知道了。
  可是,这个新闻很快就被另外一条消息冲淡了。这是官印的。那天吃过早饭威娘来到我家,她拿着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信已经教威念过了,她听的还不大明白,教我再给念念。我念过一便,威娘说知道了。
  官印年初出去以后,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在一个工地上做了小工,干了一个多月,他撑不住了,说老爹得了重病要回去,就结了账,拿这挣来的千把块钱买了一辆旧摩托车,跑起了摩的,见月能落千把块,这回寄回家五千,种下麦子,留些零花,剩下的买台彩电,娘儿仨在家看。
  这天夜里,妻子翻来覆去的很晚才睡着。醒来她就说她做的一个梦:威娘拿她取回来的五千跟我换这身子底下的两千,我不干,就是不干,我咋这么糊涂呢?
  
   
    秋叶落尽,麦子种完,一年的农事就这样结束了。这样的时节,老牛也可以忘掉鞭子,慢慢地嚼着干草了。这个时候我决定出去打工。年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过年就不回来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对家里人说:咱家的这十来亩地太小了,我得出去,再找一块地。妻子、父亲和娘都没有吭声。这说明,他们明白了我的话。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们除了一阵沉默,没有人开口阻拦。
  出门的头天晚上,我和娘一起收拾着东西。妻子一声不响地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端出来一大瓢热腾腾,香喷喷的芝麻。这瓢芝麻颜色鲜亮,个大粒饱,像是一颗一颗拣出来的。看到我有些疑惑,妻子说:这是咱今年留的芝麻种。你出去了,爹掌不住耧,芝麻灰不当时了。就是灰上,芝麻眼子恐怕也做不出来了。俺在家里,种一点儿省手的算了。这瓢芝麻你带上,闲的时候拿出来香香嘴…… 我说:这芝麻我不带。你过去炒的都好,这一回却炒煳了,是苦的,苦的……
  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背着袋子到离家很远的马路上等车。夜里落霜了,地上白茫茫的。这会儿又起了风,风在树枝和干枯的蒿子上呜呜地响。等了半天,也不见车过来。
  这时,小路上又走过来一个提着包裹的人,是个女的。走近了才看出来,不是鸽子吗?
  寒风中,鸽子系着一条红色的头巾。她说去找燕子,已经联系过了。燕子在那边做什么,村里人说不清,不过听说已经寄回来不少钱了。鸽子的行程跟我不是一个方向,我感到惋惜,这孩子没出过远门。远处,车来了。我对鸽子说:到了那里,最好是进工厂,学点技术。鸽子应了一句,我没有听清。风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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