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北上:《人间道•魏晋南北朝卷》结语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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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89年,隋平陈,拆陈都建康。
公元577年,北周灭北齐,拆齐都邺城。
公元534年,高欢由洛阳迁都于邺,拆洛阳宫殿梁木以修邺宫。
公元495年,北魏由平城迁都于洛阳。
……
废都遍地。每座被遗弃的都城,都是一块标识着此路不通的指示牌——每个被抹去的王朝都是葬身于迷宫的探险者。
正如这些绝望的探险者因为身在局中而愈发迷茫,一段历史的真意,也往往要延后几百年才能看出一二。暗夜里,它们注定要成为牺牲者,因为通往出口的道路是一次所有王朝接力才能走完的长征。
始于三分。
千年之后,我们终于看清了这场分裂的归宿:一部《三国》,至少一半牵扯着长江,最脍炙人口的战役,也大都发生在长江之上;然而,这出大戏,主角竟然不约而同,先后隐遁于远离长江的另一条河流。
今天,在孙权的故乡,浙江富阳,人们陆续找到了刘备与曹操的后裔;而仅仅百余公里之外,就是诸葛亮后裔最著名的聚居地兰溪八卦村。相逢一笑,天大的恩仇都泯灭在这条名为富春的河水沿岸。
富春,其实只是这条江的局部名称。它发源于皖南,往东北流贯整个浙江北部,流程恰似一个“之”字,故而也被称为“之江”。
“之”字多解,但唯一用作动词的,只有一个“往”义,即从此处抵达彼处;而一条江水对于海洋的最终抵达,常被比拟为一场世运的拨乱反正。“之”字迂回绵延的笔画走向,更是这段历史最直观的注解。
“之”首先是个暗号。
陈寅恪考证,六朝人名带“之”者,多为天师道信徒,最典型如琅琊王氏。
羲之献之,玄之凝之。一个来自中原的显赫家族,如“之”字般,几经转折,高贵的身躯终于在江南湿润的土地上落地生根。
王氏只是沧海一粟。每一座都城的毁灭都意味着一轮新的动荡开始。那三个多世纪,在战火的驱赶下,由北到南,中国大地进行了一段在世界史上也堪称奇迹的持续人口大迁徙。至少有数百万人被卷入这股洪流。这数百万人,成为了日后一个被称为“客家人”的族群的先民。
为客天涯。跨过黄河,跨过长江,甚至跨过赣江、珠江。客家人是中华历史的另一种记录符号,他们的每次迁徙,都是一页用脚步在大地上的苦涩书写。然而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在住宅最尊贵处供奉祖先牌位与族谱;同时,一代一代字正腔圆地传承着先人的词汇与发音。
相比其他族群,客家人尤其注重风水。他们相信,借助罗盘自己能够得到一双慧眼,最终找到那条潜行于山川陵谷的巨龙——寻龙,这就是风水先生对自己职业最倨傲的介绍。
这条想象中的龙脉,就是客家人迁徙时的路标,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始终把自己与龙脉维系在一起就不会迷失;而且,从理论上说,如果沿着龙脉倒走,还有可能找回自己从前的脚印,一站连着一站,直至回到最初的起点。
一个寄人篱下的“客”字,表明了这个族群重返故乡的坚定决心。恰如北方王朝居高临下的野心,铭心刻骨的故国之思,也就成了南方流亡朝廷每次北伐最朴素的动力。
北伐,南征;南征,北伐。
击楫中流,一条长江被来回争夺。
相对而射的箭镞同样可以视作来回缝合的针线。就在这南下与北上两股力量的拉扯中,南北两爿漂浮的中华,彼此步步靠近,悄然对准了合而为一的榫卯。
关于南北重合的必然性,有个细节耐人寻味:
刘渊刘裕,一胡一汉,一北一南,但起事后都将刘邦奉为祖先与楷模。
除去政治号召的意义,这是否还能理解为无论南北,刘邦所创的大一统盛世都受到致敬,而其所代表的中华正统,也得到了包括胡人在内的共同皈依?
桓温、苻坚、刘裕……
曾经多次,统一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然而,他们却注定走不完这最后的一步。
南方输在实力。疆域、人口、资源、武备,甚至于马匹,南方都先天不足。刘裕的乳名寄奴便是历史的一个隐喻:以他为首的宋齐梁陈,每一个王朝都无法摆脱草根的命运,嫩软的苗杆始终无力成为能承担整个中华世运的栋梁。
北朝则输在消化不及。胡族数量不及汉族,统治的胡人数量又不及被统治的他族胡人。以占极少数的孤族统治占绝大多数心怀怨恨的异族,胡汉、胡胡,一本烂账难以盘算,这是几乎令所有北方王朝都头疼不已的痼疾。
——五胡十六国,马背上陆续跳下的一个个民族,就像一盘粗糙的铁砂,若想铸成一柄利剑,需要漫长的时间淘洗磨合;而他们与生俱来的暴戾之气,也需要某种文化去温煦涵养。
淮南、襄阳,北伐与南征中战争最频繁最纠缠的战区。反复的拉锯说明,北人的骑兵与南人的舟楫,在此都已发挥到极致,双方都难以再进一步。
那几百年间,南北注定只能隔江相望。鼓角隐去,波涛流逝,太湖与之江成为了长江最安逸最富庶的后方,居然也逐渐积累出几许太平景象。那么就让时间停留在这幸福的一刻吧,在江南的杏花春雨中,以王谢为首的诸多高门大族,心满意足,日甚一日沉溺于玄思,将他乡视作了故乡。
一部流浪的《百家姓》再不能回头,从此在南方崎岖的山林间开枝散叶。
就像“之”字的书写,同一个方向竟要行笔两次,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也经常被视为累赘无谓的一段。确实,在秦汉与隋唐两台华彩大戏之间,369年的过场实在有些过于冗长,过于散乱。
但这却无可避免。
经济的兼并,政治的门阀,思想的僵化,异族的恩怨。汉末大崩溃的原因可以从多个方面探寻,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从中央到地方,政权已被重重绑架,已不具备自我修正的可能。若想绝处逢生,只能另起炉灶。因循以及局部的改良,都不可能勒住一辆急剧下坠的大车,故而西晋的统一只能昙花一现。
欲立先破,匈奴渐灭,羌氐从西而来,鲜卑东北而下,陆续乘隙入塞的诸多胡族充当了摧枯拉朽的急先锋。但破易立难,一个像中华这样庞大的帝国,中枢的塑造尤其旷日持久。不过,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至迟在四世纪中叶,华北就开始了重建。苻坚的前秦,虽然终遭覆灭,但其立国格局,隐约可以窥见秦汉的规模;其后拓跋氏的汉化,更是锦上添花,进一步消弭了胡汉之间的隔阂;有此基础,再经北周依照《周礼》进行的国家机构设置,传到杨坚手里的北朝,已然恢复中华气象。
而到五世纪后期,与中枢一样,北朝的基层也已经就位。公元485年,北魏颁布的均田令,有效地限制了兼并,相当程度地解决了从王莽以来,历代政治家为之无可奈何的难题。当然,这建立在北方因连年战乱而荒芜了大片田园的基础上。均田令因此被视作里程碑式的伟大政策,与其后的府兵制,在民生与武装两个层面,夯实了一个帝国的地基。
还值得指出的是,与流亡江南的大族不同,北方的世家并没有太明显的衰落。当初滞留故土的,很多是无力南渡的次等门第,他们的腐化原本就浅于南方。而为了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他们势必团结起来,合力与胡人周旋,这与南方门第各自为政互相倾轧恰好形成对比;因为入世而坚守儒经,亦不同于南人风行的玄学清谈。在与异族的隐忍合作中,他们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逐渐引起统治者的重视,这些门第也随即慢慢由被征服者转化成了参政者,最终扭转了王朝的成色。
当然,长期的民族融合,北方的汉民族也暗暗发生着变化。汉化与胡化实际上在同时进行:胡人固然趋向儒雅克制,汉人的血液中也被注入了塞外的精悍,东汉以来的暮气一扫而空。仅凭体貌与气质,很多族属的区别已经微乎其微,以至于后人在追溯根源时,流传开这样一种不甚可靠的说法:检验一个汉人的血统是否纯正,唯一的根据只能看小脚趾甲是否分瓣。
而在南方,由高门到低门,诸多世族在潮湿的空气中依次疲软,这股萎靡的气息还感染了土著。如吴王阖闾越王句践,从春秋直至秦汉,南风其实强劲,丝毫不亚于北方。京口精兵,荆州水师,皆令北敌闻之丧胆。然毕竟流风所及上行下效,士人徒慕衣冠,武风渐就衰颓,此长彼消,长江流域遂不敌黄河流域。
种种迹象都表明,北方的胜出已毫无悬念。
公元589年的南征,不过是一次早已预订的收割。
任何一部汉语词典中,“之”都是最常见的虚词,似乎缺少意义;然而,没有一篇古汉语文章能离得开“之”字。
南朝的存在,也有其必要的价值。
且不提南朝在文化保存方面的功劳,也不提南下世族在思想、文学、艺术各领域的造诣,今天看来,晋室南渡,最重要的意义便在于文明的传播。确切说,是将黄河流域文明程度最高的族群,分而向各处播撒。
这是有史以来,南中国首次的全面大开发,效果显而易见。《汉书•地理志》提及江南,尚言“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火耕水耨,而无积聚;”而到了《宋书》,叙述荆、扬二州,却已是“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且云“膏腴上地,亩值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也。”鄠,今陕西鄠县;杜,今陕西长安南,两处在汉时皆以地价高昂而闻名全国。
步步生莲。随着背井离乡的脚步越走越远,帝国的年轮如涟漪般一圈圈舒展。
北朝重武,南朝重文;北朝如火,南朝如水。这一南一北两爿中华,就像太极图中一黑一白两尾鱼,过去的三百多年间,它们彼此试探、各自修行,如今,南北两极都已功德圆满。
“黑衣作天子。”一条来历不明的谶语越传越广,越传越真。终于,随着建康城墙的轰然坍塌,一声龙吟虎啸,中华否极泰来,水火既济。
劫数过去,黄河与长江重归于好。
一个伟大的帝国迅速复苏。五胡并不是全部,十六国之后,草原与雪山依旧源源不断向南方输送着新兴的骑士:高车、柔然、突厥、回纥、党项、吐蕃、吐谷浑……但帝国的防线已然稳固,它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将任何一个挑衅者逐出秦皇汉武的长城。
慢慢荡尽膻气与血腥的华夏大地,开始酝酿一个辉煌的盛世。
就像那条之江,抵达海洋的最后一段,改称钱塘——
待月圆时,那段江水便将掀起天地之间最雄浑的大浪。
不久之后,将有一条新挖的沟渠,横穿这条“之”字形的大江。
包括长江与黄河,帝国最著名的水系,都将进行不同程度的改造。一项试图真正联通南北的伟大工程,已经在某个即将登场的主角心中萌发幼芽。
正如对于这项工程,之后的中国历史,是非功过将更不易判定。
敬请关注《人间道》之“隋唐宋卷”:
《王霸义利》
20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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