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倌儿
杨倌儿本来不瞎。
十三岁那年冬上,大人都在窑里没出来。村道旁的麦场上,杨倌儿靠在麦秸垛上,看根繁他们打雪仗。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杨倌儿心里痒痒,抓挠得很。但根繁是头儿,他不让杨倌儿跟他们一起玩。
杨倌儿一双眼睛没处放,就看见村道上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影。走近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拽着一个瞎眼老汉。瞎眼老汉右肩上搭个长布袋,手里捏根瘦竹竿——是要饭的。根繁他们见有要饭的,还是瞎子,就把一老一少俩人围住,问他们是干啥的。瞎眼老汉和小丫头都不搭腔,只想绕过这群半大小子继续往前走。根繁唿哨一声,一群人左拦右挡,就是不让他们过去。根繁说,这村里他爹说了算,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俩要饭的,哪里有钱给他?根繁瞅瞅那小丫头,说,都说穷人骨头硬,咱要不让这小丫头片子光脚在雪里走走,看她怕冷不怕。他说着就去拽小姑娘。杨倌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走过去插身在根繁和小丫头之间。根繁骂杨倌儿多管闲事,弯腰捞起一块石头就砸在了杨倌儿眼眶上。杨倌儿那只眼睛就瞎了 。
邻居们不平,说是瞎了一只眼,叫杨倌儿以后还说不说媳妇了,怂恿杨倌儿他爹去队长家讨个说法。杨倌儿他爹低头闷了半晌,旱烟抽了好几锅,闷哧出一句话:“唉,咱娃就这命!”多年以后,有人透露,原来杨倌儿他爷给自己看坟地时,阴阳说,好坟地,有,但凡事讲个平衡,有享福的,就得有遭罪的。这享福的,就是杨倌儿的叔在城里当了工人。遭罪的,自然就是杨倌儿,瞎了一只眼。
大概根繁他爹,也就是村上的队长,觉得自己儿子做事出格,坏了杨倌儿一只眼,心里过意不去。叫人把杨倌儿爹叫去,安排杨倌儿给队里放羊,算是一点补偿。
多年过去。杨倌儿先是给生产队放羊,后来给自己和邻居家放羊。他把羊赶到沟边,放羊铲一挥,喊声:咄!壮硕的头羊便带着肥嘟嘟的羊们一摇三摆地下坡,咩咩地叫着隐进沟里的黄草丛密树林里。之后,他挖黄芩,刨柴胡,给猪割草,一刻也不闲着。
杨倌儿认识百十来只羊中的每一只,他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名字。每只羊都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太阳要落山了,杨倌儿直起腰,对着林子吆喝一声:老黑哟,家嘞!一身净黑的头羊就从林子里钻出来,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他。羊群慢慢拢在他的周围。他放眼一看,一百一十八只,一只不少。咄!杨倌儿领着一群羊,踢踢踏踏地回家。
冬天,百草荒芜,一些养羊的家户就惦记上了麦苗。他们在晚上悄悄地把羊赶到麦地里。这种要被“日先人”的事杨倌儿不会干。他在夏天积攒麦秸,在秋天收拾谷草和玉米秆。他的羊不愁草料,冬天也不跌膘。
总有一些人不规矩,他们掰嫩玉米,偷鸡,偷小羊羔,有些更可恶,挖坟掘墓,偷死人骨头。冬天的一个夜里,北风吹得星星打颤,几个贼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杨倌儿家羊圈的刺杈门。偷羊贼费了牛劲,好不容易把羊群赶到了佛殿(当地村名)。正慌张,听到后面远远的呼唤声:老黑哟,家嘞!羊群就停了步子,略一停顿,呼呼啦啦转身,向那呼唤声奔去。偷羊贼阻挡不住羊群,又怕村里人追来,老鼠似地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杨倌儿老婆叫兰香,是他三十来岁上才寻下的。兰香身段儿好,家庭出身不好,委委屈屈嫁给了杨倌儿。杨倌儿得了幸福,把兰香捧在手里当个宝贝。兰香受了委屈,不给杨倌儿一丁丁好脸色。
杨倌儿一大早起来倒尿盆,下河挑水,劈柴做饭,把稠稠的鸡蛋汤端给还睡在被窝里的兰香手里。兰香喝罢蛋汤,坐起身来,穿了袄,先抽满满当当一锅子旱烟,之后才下地,拿梳子蘸了水,把头发梳得像牛舔过。兰香脾气大,看杨倌儿哪儿哪儿都不对付,没有顺心的时候。杨倌儿不吭气,屋头忙完了就拿起放羊铲子赶羊上山。
兰香是美人胚子,祖上家道也阔气,二进深的大四合院,满是青砖碧瓦的大房子。突然间,兰香就成了“狗崽子”,嫁都嫁不出去,最后给了“瞎眼”的杨倌儿。兰香一辈子只干了两件事儿,一件是给杨倌儿(存疑)生了个儿子,第二件是坐在炕头抽旱烟,伸冤诉苦:要不是我家那该死的地主成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概穷死的骆驼也要比马略阔气些。要是谁家媳妇穿了新衣裳,兰香一准也是要买下的。她可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她只知道她也应该有这么一件。她说下了,杨倌儿就得去办。至于杨倌儿去哪儿借钱,则不是她兰香要考虑的。
也许是生活逼的,也可能杨倌儿生来就心灵手巧,他会钉扣子、补衣服,会纳鞋底、上鞋帮子。他坐在坡上,“哧啦哧啦”地拽着麻索纳鞋底,羊在他脊背上蹭痒痒。
秋天的一天下午,天黑了不见杨倌儿回来,羊也没回来。儿子找到坡上,挤到羊群中间,看到杨倌儿躺在地上,死了。
蚂蚁在杨倌儿的耳朵眼里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