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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景秀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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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幅世俗的图画,万针万线走过四季,于一五年腊月二十六收工,个中辛苦与欢喜,只有自己知道。新年将至,连图带文呈上,算是送给多年来一直关心自己的师友们的新年礼物。祝四方亲友们新春快乐!
      有朋友说,孔雀是神仙鸟,它不属于人间,孔雀的思想永远在天上。公园里的孔雀吃着有添加剂的食物,喝着被污染过的水,因此失去了灵性,不会开屏。也有专门饲养孔雀卖了吃肉的。 我绣品上的孔雀不是这样,它生在郊外南山上的绿森林中。
      几年前南山曾有一个孔雀园,古朴静悠,有点像极乐世界。一条铺满鲜花的路,暖风扑打着竹叶子,草地是柔软的,一对孔雀,雄的正昂首,雌的在沉思着,正在演绎一场旷世的奇缘。山茶花为媒,草丛间的虫子齐鸣,南山的听山房的黄鹂鸟声声都是祝福。
      他和她,地上的一对神仙眷侣,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景秀。
孔雀是大地上的神,是天上的仙,我们在地上,神在远方等着我们。
     景秀,是一位长者为孩子取的名字,长者把所有的期盼与祝福放进这个通俗的名字中,这幅图本是绣给景秀的,但景秀说,太俗了气了。景秀年轻,不懂得大俗即大雅,等懂得了,已错过时光中最珍贵的东西。
       孔雀是大地上的神,是天上的仙,我们在地上,神在远方等着景秀开悟的那一刻。
       陪景秀的日子里,走在四季中,几多艰辛,多少雷声轰鸣的夜晚,雷声轰鸣,雨把路洗得发亮。灯光在下过雨的柏油马路上,梦幻般的颜色。
      这样的雨天无法出去散步。杏花在高枝上,落了许多。江南的桃花早开了,苏中平原上的桃花还在梦中。油菜花不知道要被打落多少,蚕豆、豌豆花躲在叶子底下倒安全,麦叶子在雨浪中翻滚,它们是一个大群体,只要不是台风,奈何不了。
     从第一针落下起,便发下宏愿:无论电光火石,风雨剥蚀,青丝变白发,都要完成它。这是陪孩子苦读高中最后一学期买来的一幅十字绣。镇上所有的陪读家长都在抽空绣,陪伴孩子念高考的心经。当初与孩子约定四年完成,然后交给她。不曾想只用一年半的时间完成,了却心中夙愿。
       盛夏时,手心里的汗淋淋的,针在指间如同水里的泥鳅一样滑。整整一个夏天,静坐,穿针引线,凝神贯气,一意孤行,连续绣了十小时,竞没有起身活动一下的欲望。
      完成宏愿,如同走过一段历史,目光向针线跪拜,祈福。一丝一缕皆是恩情。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世界如此小,剩下一根针尖这么大、一根线的长度,静止在十字交叉之中。世界如此大,只在一针一线的乾坤中挪腾。起先并不知道自己会绣上瘾,坐下来后就投入,忘记了吃饭睡觉、思考,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许多打牌成瘾,抽烟成瘾,赌博成瘾的人大约都是如此对某事特别专注,直至浪费了生命。手就那样跟着针线后面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安静,静得针掉在地上也听不见响,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时间在布缝中静止,远行,时间存在的意义,只是针线在布上行走的和声。
        一针一线的功力是如此之深,出乎人的意料。没有世俗中的纷争,没有人情冷暖间的尔虞我诈,没有一丝欲念,世界掉进一根线里,竟是如此宁静美好。世界如此大,再大也离不开针线的羁绊。绣,绣一生一世,十生十世,指尖与心尖生死相许,契合,十生十世,也不会厌烦。每一个落在布上的针脚里都住一个神,针线里的绣神连接着此岸与彼岸,灵魂飞升。
       针线带着心在布上奔跑,听得见那对孔雀在桃林间的呼吸,哪怕在寒冷的冬天,透过枯枝败叶,看得见春神向自己走来,历尽艰辛,走过轮回,期许中的怯懦与勇气,绝望与慰藉,这一切都附在身体上游走,一匹白布如一张白纸,无论在上面书写什么,广阔无垠,变幻莫测的这些都主宰着我们的命运。而你的思想的气质于是在这样的行走中决定自己的命运走向。
        创作的人,是在纸上绣花;绣花的人,是在方寸的布上绣花。千针万线落在布眼里,布上开出桃花,铺满草地,长满绿树,洒满阳光。有凤凰于飞,孔雀开屏,竹枝摇曳;有千帆过尽,寂静山水,万马奔腾,一针针都是线吐出来的神思,有大气象和大格局,也有儿女情愫。人的心就是这样神出鬼没,能把死的复活,把腐朽化为神奇,也能让鲜活的变萎,让铁打的事实成为泡影,可针线下的世界实诚致至。
     文友们很是关爱,都说绣一幅画浪费多少时间,耗去多少心血,伤了眼睛,他们尽力阻止这种无意义的苦中煎熬。然,为人哪个不受六道轮回中的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包括法相庄严的佛祖也有修行之苦,只不过是他们与众生不同,修到能离苦得乐。而自己执念如此之深,用一年多的时间在一块布的疆场上纵横捭阖,用心填满每一个方格子。读针线如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事实上,很多时候绣得手抬不起来时,指上长出硬茧时,就把《心经》拿出来翻阅。这大千世界,读经与绣花都是孤独之人做的事情,读得久了,心自觉离尘,越读越孤,离现世的世界远了,离另一个世界近了。在经书和针线中聆听自己的心声,并找到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觉性开时本觉朗,本觉觉境遍十方。故无定法名菩提,亦无定法如来说。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谓真法、无相亦无说。如来在无相无说中、点一点儿。参者、当省而悟之。既省悟已、一点儿也无。即是不可取、不可说也。”(禅宗必要《金刚经注解》八,涤华禅师)
        既然如此,我们读书写作时,包括绣花时,都是被别人牵着鼻子在走,只是在嚼别人吃过的馒头,犹如幼时母亲拿着自己的手写字,跟着母亲的手走,的确少走了多少弯路,就是能走到终点,但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终点。在阅读时我们的思想被剥离了一大部分,读书诚然可以为心打开一扇天窗,过于沉浸书,是养活了精神,甚至有时候一日不读书,心莫名恐慌。书读得太多了,冒出来的火花相互撞击,思想深处的开始麻痹。而做手工时,还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所思所想因此有了韧性。被记录在纸上的思想只是一个行者的足迹,读的人根本无法知道书写者沿途中他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他的全部?所以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做个真正的行者。
        过多的精神粮食把我们给宠坏了,遮蔽了眼和本心。通常我们的鼻子被铺天盖地的资讯牵着走过太多的路后,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读什么书,遇什么友,说什么话,一切违背自己本心本意。
       当每根线都被自己的手摸过,如同抚摸隐藏在血管下的筋络,并学会厘清根根脉络。跟着一针一线看世界,只为在世上禅修了悟,等悟透了,线就断了,针就亮堂了,所有的功德落在布眼里。心跟着针线行走在千山万水之间,不问今世,不问往生。
      某一日,人在室中,神飘向天外,针脚跟着散乱不说,一针落空,戳到姆指上,轻轻一按,血珠子奋涌而出,心惊悚。针是奉了上天的旨意,来惩罚一个心烦意乱的人,这样的人哪配做针线活?为什么无法跟着针线去穿越时空?一切尘埃落定时,便是心清如水时。
     常在针尖上行走的人,稍不留神,会针针见血,步步惊心。针有时候充当利器,有时候如寺院高僧,让心警醒,时刻救赎众生。
     人类的第一滴温血,拜针所赐。万物为我所用,一针一线都见菩提心。
      针线里只有爱,没有恨,针线成全自己的心,成为自己的娘亲。娘亲曾说过她九岁就跟在五娘后面学绣,绣不好,五娘会重罚,在人家以绣为生时,被罚的娘亲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躲在门后哭。会吟诗作赋的五娘逼娘亲掌握了一门绝技,在布上飞针走线,心随针走,针下开花。慈祥的娘亲就住在针尖上,向每一个落脚到这个世上的人亲切凝视,默默关爱。
     世事在一针一线间汹涌而出,针带着我的思想在茫茫草原上奔跑,从春天到冬天,日日如此飞奔。百年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幸免一抔黄土的命运,针线下的产物也随之灰飞烟灭,不禁泫然欲泣。
     能留在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少,那些密密麻麻如针脚的事物装点着人生,在生命的叶脉下生根。针线里只有本心,与江湖相去甚远。
     卑贱的人和针线捆绑在一起,有自尊与高贵,如同水边蓬勃滋生的野草与大地捆绑,伤害着五谷,又相依为命着,相互煎熬。
       这一生什么也无法留下,连同一针一线。
     只有悉心煎熬出来的东西才能成为绝世的精品存于时光中,不被湮没。我只有努力绣好每一个针脚,不走回头路,不至于在极端疲惫,枯燥,心焦中停止手中的针线,完成针线与布缝之间的独立宣言,绝不能半途而废,而无论是否有人喝采,是否有人陪伴,都无关紧要。
     时间好比一把尖刀,刻掉一个人的青春年华,把事物雕琢成想像中的样子。时间的针脚,把一针一线的证据写在布上,把心的证据还原在布匹上,成为时间的意义和证据。
     心被一根针线和布牵住,饭碗一丢下就拿起针线,也不管原野的麦子在喊我,油菜花正痴痴等待。桃花是万花最易逝的花,妖娆数天就狠心离枝,辗转成花泥,而绣在布面上的万花可以永恒。布上的花儿朵儿闻不见香味,心上的香飘向天外。
     外面人进来说雨如瓢泼,路上积满了水,差点回不来了。平时听雨的心情今天全被一针一线牵走了,听不见外面的风雨声。
     绣品里的世界,无我,无他,无声象,与世界失联。“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因因循环,轮转三生,当奋勇精进不懈,证悟无生正法。针线的世界绣的是自己的前生今世,往生往世,然后把自己活进针脚中恒定,在针线中前进,在针线中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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