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山水

超绝之物，鬼神惜之。既然被誉为绘画界的《兰亭序》，多灾多难自是本分，只是没有料到，最大的劫难居然萌生于最刻骨的爱。明末藏家吴洪裕，弥留之际，竟命人将赏玩一生的《富春山居图》在床前付之一炬，当时若非其侄从火中救回，这幅千古名画便就此化为灰烬了。
毕竟还是经了火，好好的一轴长卷从此断为两截，吴洪裕也因此荒唐举措遭来后人无数指责。不过，数百年后，当我来到富春，真正进入黄公望笔下的山水，却对这桩公案有了一种新的解读。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这把火，《富春山居图》的真正秘密才得以显露。

因为要避某个大人物的讳，富春早在东晋时就被改成了富阳。大概是因为天气，富阳之行的首站，参观黄公望晚年隐居的白鹤村庙山坞时，我并不在状态。阴雨不利登山，水雾遮盖了远景，终究同属一脉江南，黄公望的“小洞天”与我家乡的荒野山林，并无太大不同。当然，我也知道，我只是管中窥豹，所见的只是极其有限的景致。
对富阳的真正感觉开始于第二天的午饭。那是一处仿古的农家酒庄，火红的灯笼，堆叠的酒坛，顿时激发了被阴雨压抑太久的郁气。当然，最令人兴奋的还是酒庄的名号：龙门客栈。这其实是个被引用泛滥的武侠符号，不过用在这里却无比恰当。因为龙门是这里的地名，在金庸徐克的千年之前，就一直被叫作龙门。
龙门名副其实。因为这一处镇落，便是三国吴主孙权的故乡。
我所见到的龙门，是一个面积两平方公里的古镇。镇上保留有规模宏大、且相当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祠堂、厅堂、民宅、古塔、石桥、牌楼一应俱全。镇上七千多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姓孙，直到今天也是孙权后裔的最大聚居地。
族谱言之凿凿，从孙权至今，孙氏在龙门已经繁衍到了第六十五代。一份基因，经过六十五代人的生死传承，还能呈现多少最初的本真呢？行走龙门，我努力搜寻着与孙权有关的种种遗迹。
或许饮食才是中国人真正的遗传密码，我的发现居然都与吃食有关。
镇头一口直径达两三米的大铁锅，古街一种名叫面筋的小吃。前者据说专门用来烹调一种孙权最爱的美食，煮全牛；后者则声称由孙权军中的军粮演变而来。二者虽无确切根据，但我相信。尤其是大锅煮牛，完全是三国时“鼎食”的套路。
古镇人动作硬朗，看人的眼神还似乎有一些倨傲。但陪同的朋友说，龙门人其实很友善，尤其相当热心，不过脾气确实比别处暴躁一些，还大都会些拳脚，假如惹恼了，倒是不好相与。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巷道上，默默在心中勾勒孙权的形象。但看过了一座又一座厅堂宗祠之后，我却为这些古宅曾经的主人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大的压力：
尽管几乎所有的家族都为祖上出过大人物而自豪，但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荣耀的背面，其实是沉重的负担。作为一个帝王的后裔——即便只是三分天下，毕竟已经无限接近了个体所能攀登的人间极点，后孙权时代，他们究竟该如何自我定位，又该如何重新规划自己与子孙的未来？
我一直有种荒诞的想法。正如禾壮须得地肥，每当读到某某开国，都觉得这不仅是个人的成功，而是其所属的那条血脉，阖族累世积蓄的精华灌注于一身而致。然地利毕竟有限，精华易散而难聚，经此一番消耗，该族势必元气大伤，故而史上大小帝国，君主鲜有同姓者，而同一家族，显贵之后亦如秋后蒲柳一蹶不振，往往就此陷入长期的没落而难以振作。
以乐曲作比喻，一上场，孙权便重重击响了最强音，这让后面轮番登场的演奏者究竟该如何延续？高潮显然难以超越，那么这首漫长的乐曲，旋律难道注定只能一路向下、越走走低？
据说龙门得名于东汉名士严子陵的一句赞叹：“此地山清水秀，胜似吕梁龙门”。吕梁龙门，即黄河龙门，传说鲤鱼只要能跃而过之，便可化龙升天。孙权的成功，已然验证了严子陵的预言，难道在同一个地方，历史还能重演辉煌吗？

在古镇的中心，我看到了一座乡人称之为“工部”的厅堂，乃明正统年间工部郎中孙坤之子为其父所建。孙坤一生最大的事业，便是为郑和下西洋督造了八十条宝船。造船工程极其浩大，但孙坤做得相当出色，设计、备料、施工有条不紊，大得时人赞许。
——眼看着亲手督造的一艘艘巨舰首尾相衔，扬帆而去，这位具备大量航行知识的龙门子孙，会不会突发奇想，意识到舰船驶向的海洋，或许便是一条他们摆脱祖先压力，突围而出的新路呢？
为造船，孙坤心力交瘁，最终病逝于任上。到死，也没有离开过陆地。

吊诡的是，弹丸大的富阳，寄居于此的帝王后裔并不只有孙权一脉。同属一县的场口上村，有一支曹氏，乃是曹操后裔，明末清初从安徽迁居此地。蜀亡之后，刘氏为避祸，辗转逃难，其中一支也定居于富阳一个名叫曙星的古村，距离孙权的龙门仅有二十来个公里。
稍远处，兰溪的诸葛八卦村，距离龙门也只有一百来个公里，那里是国内最大的诸葛亮后裔聚居地。
与诸葛村为兰溪重镇相同，龙门孙氏，至今尚属富阳一大望族，不过与孙权时代相比，寂寥固是毋庸讳言。我略查镇志，自从北宋初年孙氏迁回龙门以来，虽然代有人才，但出仕官职大多平平，最多的还是县令一级的地方官。同时我也发现，龙门出去的官员，为政普遍廉洁，而此处商贾富户，也都豪爽大气，屡有散财为善的义举。
当然可以把这归结于孙氏一族世代恪守的门风。可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见惯世面后的恬淡。曾经三分过天下的胸怀，寻常金银又如何能令其波澜再起？
我在龙门看到了孙氏族人用心的另一个方向。龙门号称迷镇，意即镇中道路错综复杂，外人贸然入内，往往晕头转向莫辩东西（游览时，我在很多地方看到标注着游客假如迷路后的求救电话）。除了老街以外，古镇都为长弄小巷：龙门最盛时有厅堂上百座，而每座厅堂左右都有两条独立的弄堂，因此全镇至少有大小巷弄数百条之多。据说，这数百条密如蛛网的巷弄乃是孙氏族人仿孙权用兵，依照兵法中所谓的“迷魂阵”而精心规划。
这种说法与兰溪的诸葛八卦村如出一辙，都是为了能在冷兵器时代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外人的窥探与骚扰。
我因此想起了龙门的地形。龙门四周有群山围护，尤其是南北两山，如狮象把门。“自外观之，若无所入；自内观之，若无所出”，这分明是一处眼皮底下的真实桃花源，可以藏匿整个家族的绝佳所在。
我又想起了曙星村的刘氏。这些刘备的后裔有个奇特的风俗，活着的时候，对外宣称姓“金”，去世之后才在墓碑上刻上本姓，即所谓的“活金死刘”。“刘”字大写，卯金刀也，去刀不露锋芒，去时辰之一的卯以抹去时间，独独余一个最俗、也最不易引人反感的“金”字，世间还有比这更彻底的隐藏自己的方式吗？
龙门孙氏宗祠正门左右各摆放有一对抱鼓石，上面饰有龙头鱼尾的雕纹。据说这是帝王之后的规格，普通宗族不得僭设。但这令我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会不会我们都误读了当初严子陵的话，他意指的龙门，其实刚好与吕梁相反：
黄河龙门，鱼跃之成龙；而富阳龙门，乃龙疲，归来重新化鱼？

“富春山水终嘉遁。”（黄公望）
近来，富阳又宣称，他们在境内找到了陆逊与赵云的后人……
翻看地图，我发现，无论是龙门、场口还是曙星，乃至于诸葛村，都依傍着同一脉水系。
我一直以为，三国的魅力，大半在水，而水的精华，在于长江。有人曾经统计过，《三国演义》全书至少有一半以上牵扯着长江，而最脍炙人口的战役，也大都发生在长江之上。然而，这一出大戏，主角竟然不约而同，先后隐遁于远离长江的另一条河流。
千年之后，我们终于看清了一段历史的归宿，某种意义上，也就能够这样说：富春江才是《三国》的终结地——
那么，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岂不正是这部大书的最后一页？

《剩山图》、《无用师卷》。
火中抢回的《富春山居图》，从此有了两个名字。然而每一个名字，都指向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寥与虚空。
我又想起了画卷中的这条江。
富春，其实只是这条江流经桐庐富阳这一段的名称。它发源于安徽休宁，往东北流贯整个浙江北部，经杭州湾入东海。流程恰似一个“之”字，故而也被称为“之江”。
“之”，任何一部汉语词典中，都是最常见的虚词。
“剩山”、“虚水”、“无用师”。作画之时，黄公望已是七十九岁高龄，水墨固然炉火纯青，世事却也沧桑阅尽。早已看破是非，看破成败，看破帝王，看破将相。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人间富贵，终究只是一场大梦；庙堂端坐，毕竟不如渔歌唱晚——
牙爪峥嵘，何妨化作随波逐流；打下一座江山，何如种好一畦白菜？
点染之间，一场劫数戛然而止；长轴卷起，三家恩怨相逢一笑；
刀光剑影，鼓角铮鸣，尽皆化作鸡犬声中一泓苍茫。

然而天地之间，又有哪一篇文章能离得开“之”这个虚词？
江过富阳，改称钱塘。
每当月圆，那一段江水便会掀起天地之间最雄浑的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