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天刚有亮色,春花背着竹篮村到了后山坡。来得早了些,露水还没收山,春花爬到半山坡的大青石头边。早晨的风把春花的的脸儿冻得红扑扑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湿透紧紧地贴在瘦小的身躯上,浑身渗着凉气,春花打了个寒噤。天上蒙着一层薄云,阳光从云缝中透射出,把石头蒸得冒白气,晶绿耀眼,看着叫人心里暖和。春花双手撑着石沿,攀上了差不多有自己高的石头顶上,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地坐着。
春花的眼中,远处是浩浩荡荡的清溪大山,山连着山,沟套着沟,漫无边际。近处,是铺天盖地的绿色草木,连空气都染绿了。平日山坡寂静得像没有活的东西,屋场里的小伙伴每次路过都恐惧得打颤儿,在春花的眼里耳朵里却是好热闹。“妈妈烧火,回家吃哦!”一只杜鹃,从天空掠过,似乎眷恋着春色,从高天撒下下几声清脆的呼唤。杜鹃的唤叫,春花没有心动。她没有吃早饭,不觉得饥渴,不觉得累。细细的,一丝一缕的,带着味儿的烟,从对面山脚的屋瓦上袅袅地升出来,太阳风吹过,先是在屋顶上窜动。一声鸡叫,几声狗吠,惊得烟儿逃到了山坡,再就满山满坡地狂窜,散发着诱人饭菜香味,弯弯扭扭地横亘在山这边山那边,缭绕于茂密的树丛与花间。太阳揭开了山野浓乳般的烟幔,分辨出漫无边际的绿与花。
漫山坡的燕子花绽开了红彤彤的笑靥,蔓缠在那一蓬蓬荆刺丛上的金银花一串串的,一搂搂的,有羞涩的,有灿烂的,有跋扈的,都吐着好闻的香味。一颗露珠从花瓣上往下滑,嗤啦嗤啦地很涩,似乎恋着花瓣儿,但最后,经不住地面的引力脆生生地跌下来,却又溅落到下面的花枝上,引起一阵舞蹈和幽幽的吟唱。一朵,两朵,三朵……彼此起伏的花朵相继着迸发晶莹的斑斓。
去年或者是前年,反正有几年了,每年的春天,春花与妈妈都要在山坡刺蓬中,拨来拨去,手不停地摘呀摘,整个春天都在摘沁香的金银花。妈妈一会儿叫春花的名字,一会儿喊树木花草的名字。绿野的一切都有名字,包括金银花,包括燕子花,包括每一朵花,每一种草木,每一种香味,还包括每一只在树丛里跳地来跳去的鸟儿,都有一个故事。声音越过的茂密山峦与树梢,遥远、神秘。妈妈面向着太阳,她的身体和头发都放着金光,清晰又遥远。春花坐在太阳照得到的草坡上,跟着蝶儿在草与花里玩,到处都是香香的花,绿绿的草。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春花的内心依旧保留着山坡带给她的愉悦,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想了一会妈妈后,春花跳下石头,她的身体在林丛里灵灵巧巧钻来钻去,从刺蓬间挤进去,竟然不惧怕荆棘,不惧怕枝叶上可能会出现毛虫。金色的晨曦,柔柔的,披在她那稚嫩瘦小的肩膀上,她几乎是阳光甚至是露水一般的质地,不需要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甚至不用从地上踩出脚印,就能满山野转。一眼就能给金银花定位,比蝴蝶和蜜蜂更准确。
她踮着脚,一双小手在刺蓬上舞动,采摘金银花。刺蓬獠着尖剌,在春花的小手上划出了一条条的红血痕,春花的小嘴痛苦地咧着,眉眼里却忽闪着一个十岁女孩的欢欣、痴迷和企盼。春花有一个祈盼。那芬芳的花蕊里,寄藏着她的美好的祈盼。其实那祈盼也简单,但在春花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她想和同学们一样有一个好看的书包,不再把课本掖在手弯里。
太阳快近中天,春花背着满满一篮金银花,在硌石小路上像小鸟一样在飞,赶往云溪街。忽然脚心钻心的疼痛,春花一屁股坐到地下,脱下咧着嘴的破布鞋,倒出一粒小硌石。看着殷红的脚板,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春花泪眼婆娑,朝四周张望,山峦幽静如海,头顶树枝上的鸟巢里,几只小灰鹊雀偎着母灰鹊雀在好奇地瞅着她。春花也怔怔望着灰鹊雀一家子,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脱出而出:“妈妈!”
山谷里静静的,没有回应,春花心里酸起来,鼻翼翕动几下,眼泪哗哗地淌着,蔫蔫地低头穿上了鞋。
卖掉了金银花,日头有些斜了,春花一路蹦跳着回家,满世界都沾染了她的喜气,极少有的喜气。路边的清溪的叮叮铛铛地唱着歌,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春花蹲到溪边,捧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屋,欣喜又从春花心里蹦出来。平日里,一般都是由春花打开的家门,今日里却向着春花敞开了。
妈妈!妈妈!春花脱口而出。“唉——”一声长长的叹气,是爸爸的声音。爸爸正一个人坐堂屋里,往嘴里灌着酒。
春花嘴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过了一下蔫蔫地低下了头……春花永远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了,她没有妈妈叫,妈妈已经没有一年多了,但她总以为妈妈还在世上,放学回家习惯地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妈,但屋里回应春花的总是一片无边的沉寂。爸爸活得漫不经心,春花也就过起了苦涩漫长的日子。爸爸先喜欢上了酒,是那种五元钱一斤的。爸爸在家的时候,都在喝酒。难闻的酒味,在堂屋里飘着,陪着爸爸闷在家中的时刻。
爸爸,我有买书包的钱了。春花边喊边拿出一叠小面额钞票来,这是她几个星期来卖金银花积攒的七十多元钱。
摇摇晃晃的爸爸接过那钱,数了又数,看了一眼那双累累血痕的小瘦手,眼睛里有了一点叫春花心里暖和的亮光,说,爸爸就去城里给你买啊!
这一刻,春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看到了爸爸眼里少有的暖光,她高兴地唱着,笑着,欢快地淘米做饭。今天火塘里火的样子也特好看,春花往火塘里添几根松柴,眯着眼睛鼓着腮帮猛一吹,火苗就高高地蹿上来,旺旺的,火焰儿中间是蓝光,边沿又镶着了红道,哔哔剥剥地响着,燎噬着乌黑的吊锅。日头从窗口透入,整个屋里暖洋洋的。
太阳下山了,爸爸怎么还没从城里回来,或许是到城里的路太远。春花做好了晚饭,坐在门坎上,漫翻着借的一本卡通书,切切地期盼着。书老是看不进去,书里画的是五颜六色的世界,她瞄了一会书,心里总是觉得空空的,便拿着眼儿呆呆地往外瞅。山窝窝里黑得早,顺着那凹凹凸凸的土路上,眯着眼看,高高低低的黑瓦沟,田洼,山脚下的小溪,冒着一丝一缕的白气。那迷离的白气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在春花眼里想像成了大人,小伢子,狗,牛,田野,山峦,鸟儿;又像是卡通书里的城里的大楼,天使一样的女孩,还有妈妈。
她忽然笑了,因为她想这些图案,可能就爸爸买来的书包上的图案。夜幕扯下来,图案消失了,这时候,路上“咚咚”地急急忙忙奔过来一条黑影。
春花心里喜得跳里来,爸爸爸爸的喊着。影子走近了,是对面屋里的伯爷。春花失望地叫伯爷一声。伯爷问春花,吃晚饭没有。春花满眼憧憬地告诉伯爷,已经把饭做好,焖在锅里,等爸爸回来吃。爸爸给她买书包去了。伯爷叹一口气,心疼地抚摸了下春花的头发。
伯爷家门口的火塘里,伯妈把火烧得红通通的。伯爷进屋,带上了门,眼前又是一片寂黑,春花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她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青蛙“咕咕” 的叫声,或者偶尔屋边大树上鸟儿离枝的扑腾声。春花又作出了许多非非的遐想,想出了书包千种万种的花色。
小山村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静得叫人惆怅,好像在默默地等等春花的好喜讯。春花睁开眼睛,那个又白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照着寂静的小山村,灰白的小路。空影儿的路,在黑蒙蒙的山中消失。前边又是什么?春花站了起来,是月光下的树影儿,它们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春花忽然笑了起来,想爸爸一定拿着漂亮的书包,在回来的路上。想到自己明天背着漂亮的新书包上学,同学们惊羡的目光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合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温柔的胸脯;那春风吹着的一树树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
春花就这样地坐着站着,盼望着。渐渐的,那明灿的月亮悄悄地没有了,天上滚滚地翻起了黑云,一阵冷冷的山风突然窜起。“猫”地一声惨叫,那是屋檐上的猫倏忽被风刮掉到地下,不是爸爸回来的声音;“噼啪”一声,那是屋檐上又跌下了一页瓦,瓦在地上碎裂,也不是爸爸回来的声音。爸爸什么时间回来呢?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树林张望,树枝叶儿蓬蓬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灰尘扬起迷糊了春花的双眼,瑟瑟打着颤儿的春花,打了一个寒噤,千万分不情愿地进了屋。
春花甜甜地想,爸爸买的书包会不会是双背带的那种呢,她的班里有几个同学的书包是那样的,那书包很大能装好多书,爸爸买的肯定是这种。春花把课本拿出,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等爸爸一回家,就放到书包里。春花打开衣柜,拿出一个彩纸包着的东西。这里面包的一个支水珠笔,这是伯爷在城里打工的女儿秋桂姐过年时,送给春花的,以前她怕装在口袋会丢掉,一直不敢拿出来。现在有书包了,放在书包里就不会丢掉。哦!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春花从枕头下拿出了妈妈的照片。妈妈在照片上看着春花,笑得可甜哩!春花把照片捧在心口,说:“妈妈,我马上有新书包啦!妈妈,以后,你到我的书包里,天天陪我好吗?”春花甜甜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做了一个鬼脸。
桌上的饭菜冰凉了,春花饭菜放到灶上大锅里盖好闷着,等爸回家了有热饭吃。春花没开灯,是为了省几个电费。春花在黑暗中不知等了多久,困意袭上来,哈欠连遍,她斜靠床头,扯了扯下坠的眼皮。今晚她好惦记爸爸。以前,她尽管也这样惦记爸爸,但心里还夹杂着恼恨。爸爸魂儿好像丢在了外面,常常通宵达旦不回家。妈妈死后不久的那个雨夜,风好大,雷电好吓人,爸爸没回来。春花担心爸爸在外没伞不能回家,她撑一把伞带着一把伞,在雨夜里地寻啊找啊。雨太大,打了伞,小身子还是被冰凉的雨水拥抱。终于在一个村头饭馆找到了爸爸。饭馆里昏昏暗暗,难闻的味道呛得春花眼睛都睁不开,几张桌子坐的全是打牌的人。爸爸的眼睛血红,脸色好恐怖,春花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凶狠的脸色,他红着脸大声斥骂她,并扬起大大的手掌。春花不顾一切地拉扯着爸爸的手,泪眼婆娑仰起头,倔强着说,爸爸回家吧,外面下大雨了,我是来接你的。爸爸迟疑了一下,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带春花回家了。
爸爸心里就没有春花了,只有那个鬼地方。春花恨爸爸口袋里的那两粒小东西,只要带那东西出门,准会一夜不回来。春花在百般无奈之中,也习惯了爸爸彻夜不归。但这次爸爸是为了给自己买书包呀,春花的心灵,担上了沉重的牵挂和懊悔。她恨自己太心急,不该让爸爸这样急着去给自己书包,天黑下雨路滑,爸爸不会是摔坏了吧。
春花在心忧重重中,慢慢在睡着了。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春花惊醒,她一下跳下床,叫着:爸爸!爸爸。打开了门,没想到是在派出所当警察的本家叔叔。叔叔望春花着她没吭声,半晌叹一声气,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拉着春花要往夜里走。春花往后退着,要在家里等爸爸。
叔叔叹着气说:乖花花,跟叔走吧!一种不祥的感觉,像黑压压的云罩着了春花,她心里慌慌的,膝脚发软,路似乎在震着摇晃着,又觉得是棉花,一脚踩下感觉空空的。叔叔拉着春花跌跌撞撞到了白天采摘金银花的山坡,在一棵树下,聚了很多人,还有戴大盖帽的警察。他们见春花来了,都说,可怜的闺女来了。
春花心里预感着不妙,急切地上前,分明看到地下躺着一个人。叔叔咽咽地告诉春花,你爸爸死了。春花惊慌地很后退着说,不是的,我爸进城给我买书包去了。
叔叔说,你爸没进城,在树上吊死了。
春花在手电光下,看到地下躺着的真是爸爸。她咬着嘴唇,身子猛烈地颤抖,过了好一会,说,爸爸,你怎么在这里呀,我的书包呢?
叔叔递给春花两个带窟窿眼的小方粒,告诉春花,爸爸没有进城,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输得只剩下这个东西了。
昏暗的手电灯光下,爸爸衣袋空瘪瘪的。春花把那对小东西塞到口里,嗗嗗地咬着,血从小嘴唇边漫出。春花仰起头,两只失神的大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雨哗哗地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雨里竟夹着冰雹,嘭!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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