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恶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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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都会有在凹陷处活着的经历,我所言说的凹陷在于境况,那些不如意。有些人爬上来了,有些依然凹着,习惯之后甚至摆出某种知天乐命的态度,这种态度,颇像一只落入实底的蛐蛐,爬不上去,搓着大腿儿,碎步儿蠕动到一块儿向阳地界,享受上苍遗撒在凹陷处的阳光,得意了,还能振翅唱上几句以示骄傲。
理想主义大约是那样一种存在,无论身处何地,比如落在凹陷处,她始终飘于凹陷之上。想让她拉你出来,她没有那个力气。她存在的意义在于营造一个气场,无形很厚的保护膜,减慢你世俗庸俗化的速度,失水的速度降下来,让情绪低落的你不至于一下子瘪下去,保持某种精神上的润泽与骨力。
一两年之前我住过一次医院。那次住院的经历有点特殊,甚至戏剧化的意味很足。我一直想以那次住院为背景敲一篇小说,后来读完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觉得史先生比我感觉得透想得深,那个念头才逐渐窒息。
那段时间我挺闲的,想做一个全面体检。大拨儿轰羊流水线似的哄弄自己不情愿,零打碎敲隔几天就往医院跑嫌麻烦。听取医生的建议,开单子住院。
307医院整个儿一个楼层,除了那些急于继承家产发现老爹很配合重病没一丝见好迹象,心里不情愿又急于探探结果走过场的儿子们,我是第二快乐的人。
我的快乐在于瞅着一切都新鲜,在于我妈一些很夸张的做法。本身没多大点儿的事情,我妈不那么看,好像我真得了什么没几日活头儿的不治之症。拽着我爸上下午各跑一趟,换着样儿的给我弄吃的,害得我媳妇不得不跟着紧张,嘘寒问暖,为了哄我多吃半个柚子,美人计都使上了。连我上二年级的小侄女都到医院里来,伸出小胖手,摸着我的脸说:“大爷,你可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大哥二哥再欺负我,没人管得了,我多可怜呐。”动了真感情,居然落了泪。
意志力稍微再薄弱点儿,我就真被温柔富贵给裹化了。反正我已经想好了躺床上签进出口贸易大单的姿势问题,并且琢磨出有别于其他病友搞小产权房上下水的一种新装修法预备试试。
“一个人的本质,不是单个儿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是他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是马克思说的。翻译成普通汉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把一个个体提纯出来单独品评直接下笊篱的做结法,不像马克思说的那么模糊。翻译成北京话呢,更形象,直接来,控油的工艺都省了:臭韭菜不打捆儿。“打”是解开的意思。直接拟人,把捆韭菜稻草与韭菜的关系一语挑明,可褒可贬。换成更浅显些的励志语言呢:稻草还是那根儿稻草,菜畦也是那方菜畦,是什么不重要,关键在于捆什么——捆韭菜就是韭菜价儿,捆螃蟹卖螃蟹价,有朝一日捆粽子呢,不是不可能,但要有天时配合,赶上马莲大幅度减产而端午迫在眉睫顶戗冲一阵完全有可能。至于捆金条啥的呢,那跟理想不挨着,纯幻想范畴,与乌托邦连宗,叫乌涂梦。
我有一个想法很反动,跟现在提倡的梦系列冲突。那个想法就是我对一句话的嘲笑,我觉着说出这句话的头一个人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句话出口的那天早晨一定被什么东西给烫了。“让梦想照进现实”,梦这个东西多是虚幻的,在夜里做比较符合常态。白日做梦在传统上早就给否了,一否再否啊,年岁大点儿的人们耳廓边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余音:×××螳臂挡车倒行逆施,妄图破坏我们伟大的××主义建设,那纯粹是白—日—做—梦!!!不说梦是不是具有探照灯的功能与光芒,青天白日的,怎么能够照进来?
佛洛依德要是生在当下的中国,一定早夭——愁死了。
北京精神里有“创新”一条。那个提法与上面那句有些类似且多余。那么多年的一座古城,前前后后那么多皇帝坐庄,安稳踏实才有可能站得住脚捧一碗热粥喝。守旧是这座城市的本质,你让他创新?想瞎了心了。说这句话多余呢,也有我的感受。北京人从骨子里就不缺乏创造性,因为创造性劳动所带来的乐趣不是酱牛肉能给的。不信你去街边儿走走,看看那些遛鸟人手里的鸟笼子,那个精致,一些小部件的发明,比如说笼子的活底儿——能拆卸,可着笼子大小做的,装上,承接鸟粪不污染家里的小环境,卸下来方便清洗。比如正好卡两个笼子提手下面那个横梁,有云头儿,漆染得古香古色,卡住,一手能拎两个笼子,两只手便是四只鸟——直接把遛鸟的效率提高了一倍。比如一些老旧木料的再利用,甭管椅橕儿桌腿还是秤杆子,只要木料稀有还能卖上价,都有人淘换,弄成珠子手串鬻卖于市。从老舍他们那一辈人起就一直批评这种文化,没写完的那本《正红旗下》里姑父与大姐夫都是那样的人,没有明显的恶习,普普通通的老好人儿,有自己的爱好,盯着笼子里的蓝靛颏儿与天上飞着的那些个“元宝”,自得其乐地迎接着日落月出,该吃炸酱面就吃炸酱面,绝不糊弄自己弄俩包子搪饿,该出多大份子出多大份子,溜肩袖手儿君子不为。好的小说家首先是好的思考者,洞悉人情世故。老舍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小说大师,看到很多常人注意不到压在经年朽底的那些东西,就是这样一个聪慧至极的人,也没免俗,顺着走了不少年,最后走进太平湖。
陈徒手先生出了一本新书,叫《故国人民有所思》,大约是讲一个过程的——那些烛照在每个领域中智慧的火苗如何一盏一盏被掐灭的。我还没读,但愿能给我一些答案。
凭借《疯狂的石头》上位的黄渤演过一部电影,叫《杀生》。主要剧情是讲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何在那些好人的阴谋下被杀死的故事。我不大关注电影,也不懂。但我认为那是我看到比较有思想的一部片子。黄渤饰演是一个总给旁人找麻烦的小人物,鼓捣一些非常规的事情出来,鸡飞狗跳的,讨厌当然有些讨厌,但算不上大恶,就是被汉娜·阿伦特称之为平庸的恶的那一种恶法。世俗的强大在于一种按部就班的光滑,它容不得异质思维,更别说行为了。每当有异质思维出现的时候,世俗首先做的并不是自省,而是极力反对你,从说教起升级到骂大街,那是一种捍卫——对个体来说形成习惯的带有某些宗教献身色彩的捍卫,这种行为也体现在对权威的膜拜,对老人的敬仰等诸多方面。
别人都那么做,从众是最安全的,我也那么做。至于别人为什么尊重,想他干嘛?
这种现象有些小事情很能说明问题。比如说“老师”这个已经臭了街的称谓。但凡是跟文化沾一点儿边儿的,无处不老师。一个区级的作协牵头儿举办的讲座上,除了洞里的耗子没姓不好称呼之外,张王李赵,全是老师。我就纳闷儿了,我叫你老师,你有什么技艺能教给我?甭思想了,咱们交流交流看法也行。听你说中国梦嘛?说瞎话偷东西,我比你在行啊,更别说《红楼梦》还是悲剧收场的。
对权威不分青红皂白的膜拜,屈从于权威,舍身立命维护权威,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权威。以上这句话能够敲一篇有意思的小说。
“有一天我要写一部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这是老舍的一个理想。理想照进现实,先生写《西望长安》和《龙须沟》的时候,已经启幕,还演着呢。
平庸的恶不显眼,甚至还以某些温暖的方式出现,比如我妈对我住院夸张的关爱,比如北京人对那些笼子中小鸟的伺侍,比如从俗为了彰显有文化见人就喊老师,比如臂戴红箍坐大街很热心给你指路的大妈们,比如……
葛优演的那部叫《卡拉是条狗》的片子,审片的时候,让审片阿姨硬添了一个结尾,葛优抱着他那条费尽千辛万苦团圆的狗去了派出所,给卡拉交钱报了户口。
这不是那个故事现实版的结尾,那个故事现实版的结尾是审片子阿姨逢人就讲自己很得意的这个颇具文化味道创造性的工作成果,既中国,又现代。
平庸的恶容不得人多想,更不能拿到阳光底下晒的。极似吃完已经扔了的蟹壳,又找回来,下狠劲儿死命挖,从边角处又抠出的一些东西,很腥,有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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