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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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朋友奔跑在乡间公路。秋,已深了,薄薄的阳光折射山上的色彩,连风吹过都象拖着五彩的尾巴。壶源溪正值枯水期,不少地方,河床已成了一片乱石滩。窈口段却不是,它仍然绿得象一块碧玉,风捏起的皴皱,是它自然的纹理。
到家时,母亲说,老潘等了我们好久。说他不时抬头看墙上的钟,又到门口张望,转进转出,念叨着“十一点了还不来!”终于等不及,去河边了。老潘一向很重视我的朋友,以前我带朋友回家,他都会郑重其事地迎接,总是不停地呵呵憨笑,然后义不容辞地当导游,啰嗦得很!我常会假装不胜其烦地堵上一句:“爸,你少说几句吧!”他尴尬地笑笑,走着走着又忘了,唠叨如初!老潘年轻的时候十分内向,大概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了。
下半年开始,老潘终于可以脱离母亲的陪同,独自出门。他来富阳不外乎两件事——买菜,看病。菜是为村里老年食堂的二三十个老人买的。老潘负责买菜和记帐,也就是说,每顿有多少人吃,他们吃什么,每位老人一月交多少钱,这些都得他管。他去年摔成重伤,也不过是请一个老弟兄帮忙管了两个月,之后就由我母亲一起重新接管了。我母亲去买菜,他也不放心。这么个老实的老头儿,从来不管家务事的老头儿,如今上菜场,锱铢必较,他的原则是——菜得好,还得便宜。老人们交两块钱一顿,其他的都要村里补贴的,开销大着呢,他认为他的十个指头缝里不能漏掉一块钱!
他来富阳买菜,一般都会在我这里吃中饭,饭后喝一杯茶就走,很着急的样子。我问他,两点四十分的车,你这么早去干嘛呢?他支支吾吾,只说,“我街上去逛逛”。我说,那我开车送你吧。他赶紧摇手,一迭连声地说“哦——不用不用!”他哪里会去逛什么,除了渔具店。我也不去说破,由了他去。我站在门口,目送微驼的、背个斜挎包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远去。
老潘的钓鱼史可以追溯到两年半以前的夏天。那年的清明刚过没几天,他在下班路上被一辆面包车撞碎了左膝膑骨。我一直都不能忘记那一幕,老潘坐在路肩上,双手捂着的左膝盖汩汩地流出血来,眼巴巴地搜索着我的身影,象个无助的孩子。我到他眼前了他方才看见,突然嗫嚅着用右手与右腿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这次车祸让他休息了整整五个月,对于一直操劳从没有真正停下来过的老潘,这样的病假不是幸福,是无奈和郁闷。虽说上班十年了,但他从来没有抛掉过手里为数不多的那点土地,山区人均土地很少,每人只有两三分口粮田。每个周末他会都回去,侍弄那仅剩的六分田的水稻,以及那几垄青菜萝卜。
我有时觉得我不能真正地理解他,就象那次,我在他单位宿舍的墙上看到贴着的那首诗。诗的原句我记不得了,大致意思是多年离家在外,自己逐渐进入老年,时感孤独,工作中的不快亦无人可以吐露,内心忧闷。当时觉得那七言诗写得真好,老潘原来也是很有些文采的嘛!但同时,我方才明白,我一直以来关心的只是他们两个的吃穿用度,这似乎远远不够啊。
那次长达五个月的病休,中间刚好夹了一个暑假,老潘就是在那个暑假学会了钓鱼,很快沉迷其中。
一双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的手开始穿细细的渔线,开始连续数小时修行般的静坐。老潘明显地开朗了,跟人一说起钓鱼的事,也会眉飞色舞。
保险公司的赔偿真不是那么容易拿到,之后的索赔,让老潘受尽煎熬——两次司法鉴定,两次开庭,无数次的寻求证据以及与律师的接洽,他很多次对我说,算了,差不多就好了。他说的“差不多”意味着只能拿到医药费。我却每每想起他跛了的左腿,不忍就此放弃,我想要给他的不仅是经济上的赔偿,更是心理上的安慰。在我的坚持下,历时十一个月,他的伤残鉴定终于为法院接受,从而拿到了他该得的伤残补助。将近一年,我知道他其实也在让步与不甘之间摇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花那么多精力去对付这件事。
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恐怕是老潘最幸福的时光,他的钓技在村里已是数一数二了。看他玩得开心,我买了不少装备给他,听说有时他会小小地炫耀下。
幸福也会象壶源溪那样偶尔断流。他出事前,我的左膝关节韧带拉伤已有大半年了,中药熏蒸、贴膏药、针灸都试了,始终不能痊愈。母亲有次对我说,你们父女两个连这都有得象,都瘸腿了!那时,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担忧,或者说不好的预感,太过痴迷一件事或物,需要付出某些代价的。
但是,老潘这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去年十月下旬的一个深夜,他在钓鱼回来的路上连人带车摔下山涧,昏迷不醒。他住院后,我迁延不愈的腿伤不知何时如抽丝般离去,我从此行动如常,如果中间果真有什么玄妙,我宁愿仍旧瘸着这条腿。我无法想象麻药的剂量只胜于无的情况下,七个长长的螺丝钉拧进老潘的肘关节,而右膝关节和髋关节的粉碎性骨折都已无情地给老潘的晚年生活质量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老潘不死已是大幸,村里人,不管平时关系疏与近;单位领导、同事;许久未联系外地的朋友……数不清有多少人去医院看过他,有人在他病床前抹眼泪,有人叹息“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这么多灾难!”
去年年底,我走过迎宾路上的那家渔具店,六十多岁的店主阿姨正在整理渔网,一抬头看见我,跨出店门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问我,“听说你爸爸摔伤了?好些了吗?”我常替老潘去她那里买饵料什么,她也认识我,有认识老潘的钓友告诉过她这件不幸的事了。“你爸这个人,真是个好人呢!”她的脸上满是关切与难过,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我心里一下子很难过,老潘住院那么久,那么多难关,我都没哭,那会儿,被阿姨这么一说,眼泪突然“轰”地一下冲上了眼眶。我在心里说,老潘这次真的倒下了!
这把老骨头还是硬的!他站起来了,他扔掉了拐杖,瘸着一条腿能行走了!只是,从此病痛和衰老与他如影随形。
老,是抵挡不住的,老潘在使劲儿地招架。人群里,我找他,只要寻找那一头白发。他个子还算高,很容易被找到。去年受伤前,他都是染发的,时间一长,发根是白的,上去略带黄,发梢又是黑的,看上去非常滑稽。母亲常常拿他头发的颜色取笑他,让他不要染了。他偏又去染黑,染了之后,确实年轻很多,我不知道他是怕人家说他老呢还是自个不服老。摔伤后,他一直戴着帽子。那次我回去看他,快中午了,他刚起床,还在费劲地穿衣服。那一头雪白的头发,骤然刺痛了我!有那么几秒钟,我没反应过来,我有点不敢相信!老潘真的有这么老了么?
现在,他终于不再染发,他自己渐渐习惯顶着一头白发,我们也渐渐熟视无睹。
但是,他真的应该戒了垂钓!今年暑假,母亲告诉我,他去钓鱼了,我有些高兴。然而,接下来他却让我们每个人都为他担着一颗心,他去得越来越频繁,任母亲怎样劝说都阻止不了,甚至为此还对母亲发怒!母亲寄希望于我,我知道我的劝告有些苍白。其实我不忍心去剥夺他的这种近乎痴迷的爱好,除了钓鱼,又有什么能填补他生活中我们所不知道的空白?
风飏起淡淡的水腥味,我从小依着壶源溪长大,这味道太熟悉、太好闻了!宽阔的坝上,那一潭绿水边,老潘斜着身子静静地坐着,不远处的岸边,开满了粉红色的细细碎碎的野花。夕阳的光芒象是在他身后拉开了一幅巨大的幕布,我忽然觉得这是老潘生命中最完美的一次复出,虽然他残了,他老了,但不幸,只是他生活的历史,他接下来的人生又开始在钓竿上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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