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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列传 五 打鼓儿的丁永亮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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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言寡语,遇事低调,性格内向的人,叫“老蔫儿”。为人不太地道是“蔫土匪”;平常能忍,气不忿儿时,暴跳如雷是“蔫人出豹子”;烟不出火不冒,办事有主心骨是“蔫有准儿”。还有个广安门的俏皮话儿,把牛街小吃艾窝窝,跟白云观打金钱眼捏到一块:艾窝窝打金钱眼——蔫,准。

   丁永亮大叔,就是那种“你说出大天来,我有一定之规”的“蔫、准”;他看着我长大;我伴着他壮而老、老而衰、衰而逝。他幼年失去母亲;五六岁上,跟父亲从河北任丘到了北京。住在广安胡同。这条胡同是晓市,胡同里“打鼓儿”的多,白天下街收破烂儿,起五更街门口摆摊。父亲干了这一行;下街,孩子托街坊邻居照看;摆摊,孩子还没醒。买卖有赔有赚,可父子也有吃有喝。

    你舍得给别人卖膀子力气,别人也不看你的哈哈笑。左邻右舍提起丁叔的父亲都挑大拇哥:“那人实诚,可交!”这话是荣誉,是一种认可;没有了初来乍到的生分,减轻了人生地不熟的压力。能站住脚,也就有往前走的路。

    南城跟东西城没法比,穷!崇文五行八作耍手艺,宣武引车卖浆小买卖;虽是城里,可衣食住行过日子,还是乡下的老规矩、旧作派。衣,长袍短褂,布鞋布袜。从头到脚,由里到外,都是女人手工;有了线袜子(洋袜子),三天两头破,也要女人套在袜板儿上,一针一线的补;常言说男人街上走,带着女人两只手。食,棒子面窝头,咸菜小米粥,家常饭。炒菜烙饼面条,生活改善。炖肉熬鱼包饺子,举行家宴。住,睡觉都是炕,砖炕、土炕,热炕、凉炕;砖炕多,都临窗,光线好,做针线活方便。夸能干的媳妇: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住一间房,门在当中,就后檐炕,一间屋子半间炕;剩下的地儿,不论大小,都多功能:做饭、用餐、待客,生活起居,皆在此。如是热炕,炕下一角,还要砌烧柴的锅台。炕里有烟道,屋顶有烟筒。屋门在边上,炕就临窗;多功能改在后半部。住两间房,里外屋。里间卧室,外间多功能。住三间,一明两暗;堂屋多功能。独院,就另有厨房。杂院,檐下就是厨下。杂院独院,都有柴锅柴灶;院子角上,自家窗前,碎砖黄泥。前灶门,后烟筒。孩子大人,野地玩耍,街上走路,干草枯枝,破鞋底、碎木片,能烧的,顺手拾回;秋冬,也会到野地去搂草拾柴。省钱。行,人人是神行太保,11号、一匹马力、左右制动。自行车买不起;洋车坐不起;公交车少,就算便宜也不如不花钱。上窑台儿(陶然亭)、逛天桥儿,前门大街、西单牌楼,都安步当车。丁家爷俩有街坊婶子大妈包着缝补洗涮;出门上街也都干净齐整。

   父亲下街收货,以书本报纸为主;晚上分类收拾;报纸铺平戳齐码好,当包装纸卖,摊贩商铺,零散杂货,糖豆瓜子,都使报纸。跟今天塑料袋一样。没字的纸一类,订书局裁下来的,按宽窄分开,宽的一二十公分,卖给学生订本子,抄笔记、写作业、打草稿;比买笔记本省钱多了。人熟了,白天也有上门买的。卖不出去的,归纸料行收。

   儿子每天跟院里孩子们跑着玩儿,哪儿都去,一群一伙的,丢不了;宣武门西护城河边,二道闸,天儿暖和,脱光,下水洗澡,狗刨凫水;妙光阁西边老馆坟圈里找野葡萄,揪酸枣;逮蛐蛐、油葫芦,带瓶子水灌屎壳螂。也在胡同口骑马打仗,藏幕阁儿(捉迷藏),还喊着:“藏姆阁儿,大家伙儿;谁不来小王八儿!”也有消停的玩法:弹球、搧洋画。想进学堂,但念得起书的少。能念,也只求看信、写帐、打算盘。居家过日子用不着大学问。

    丁叔,独苗,自小没娘,爹格外的疼。虽然没上学,也没老早的出去奔饭。十五六岁上,才跟大人下街收货,分类整理,摆摊卖货。俩人做生意,多一个新生力量,多跑路,开新客户,辟新门路。老爷子当副手,儿子成了顶梁柱。年轻人好交,狗戴帽子都是朋友。交一阵子以后,人性好坏就品出来了;过筛子过罗,留下的不会多。仨发小,加丁叔,哥儿四个拜了把子,换帖盟誓,结了金兰之好。还到顺治门外头华光照像馆照了像,丁叔最小,行四。有了掏心窝子说话的哥们,遇见事有人拿拿主意,帮帮忙。老爷子高兴,三家亲家、仨干儿子,撑腰!

   日本人来了,吃混合面,有钱买不着东西;钱也不好挣了。老爷子急气攻心,病倒在床,没几天就归了西。十多年,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攒了点钱。得花在怹身上,跟有钱的不能比,也得有多少花多少!得对得起老人,中等偏上的棺材、单棉夹纱寿衣,莲花枕、波罗经被;请了七个钟的一棚经,送三放焰口,超度。还要把老人送回老家。哥仨跟老四说:兄弟,搂着点儿。依我们说,入土为安,先下葬。缓一缓。过些年再送干爹回去,跟干妈并骨。他们是说连棺材运,开销太大。不如将来运骨殖。丁叔不干,在外乡那就是孤魂野鬼;死鬼没着落,活人不安生。有人就有钱,我从头来!大伙拦不住,只好依着他,帮着干。买草绳缠棺材,僱骡马大车,哥儿仨陪着,扶柩还乡。和老太太并骨合葬,向乡亲致谢、托付、告别,回到北京,前后用了二十多天。回来,又急着忙着找小器作,给老爷子做神主牌位,配镂空雕花的匣子,平时罩着,放屋里高处。逢年过节,请出来;摆放好,烧香上供,磕头祭拜;直到文革,才取消。牌位也偷偷的烧了。以后没有恢复。

   老爷子的后事,拉了点亏空;债主都过的着,不急。做买卖的本钱,不容功夫儿。把兄弟大哥牵头作保,请了支会,十个人。写红帖、定日子,清茶恭候。地点就在“丁宅”。人齐了,抓阄儿排号;歛齐钱,交到四弟手里,有了启动资金;又重张开业了。但要按月还一人会钱,无息,十个月还清。虽然轻车熟路,可也是二次创业;断了的线,接上,得费点劲。还账,勒几个月裤腰带;咬咬牙的事儿。也就一年,没账了;买卖也缓过来了。肩膀头轻了。往前奔的劲头没松。每天归置完货,或是阴天下雨闹天儿;闲下来,串门儿聊天,他话少,老听人家的,抽冷子插一句半句的。下象棋,输赢都不咋呼;看棋,就更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吗。仨哥哥都是同行,住得也近;作息时间一样,来往近便。就他没家小,吃个差样儿的,缺不了他。也时不时的一块喝两盅。买卖顺心,赶上俏货,回来早;或者干脆歇一天,散散心;逛天桥,听梁益鸣二簧,李桂云梆子。上窑台,趟“苇詐子”(一种在苇塘里撘窝的鸟),逮蛐蛐,粘吉鳥(蝉),累了,山顶上茶馆,喝茶歇着。歇够了,溜达回家。也逛西单、前门、大栅栏,买东西时少,为的是开眼,看稀罕。逛公园,看山看水看楼阁,看花草大金鱼。光棍儿的日子,有苦处,也有乐和。

   日本投降,高兴。大街上汽车排队,拉大鼻子美国兵进城。“新北京”(木樨地)住的日本人,准备回国,衣服零碎,给钱就卖。丁叔收不少“俏货”,日本大袍(和服)、铝锅铝壶、手表眼镜,什么都有。发了一笔。

   跟纸料行熟,纸料行跟定兴县纸坊熟。所以丁婶是定兴人。成了家,有了一儿一女。房东儿子娶媳妇,得腾房;四口子从广安胡同搬到彰义门大街路南330号。离开晓市,门口没法摆摊卖东西,不另想辙不行了。丁婶生二闺女,跟着又闹病,离不开人。大人哼哼孩子哭,烦;伺候病人哄孩子,熬药做饭洗衣裳,一人满张罗,累!眼看着丁叔皮里抽肉。蔫脾气,不着急,闷头受累。好容易丁婶能下炕,摸索点活了;他就得出去奔啦!。街坊一十来岁女孩,每天哄着俩大点的孩子玩;丁婶才腾下手儿,给小不点儿喂奶、洗褯子;加上一家人的吃喝洗涮。家又像个家了,也又有奔头了。

   丁叔跟茶叶公司套上了近乎。收茶叶箱子外面的包装纸;两张牛皮纸中间糊着一层锡箔,回来,架大锅烧热水,泡透。铺在桌子上,揭下牛皮纸。锡箔拿小铁锅溶化成锡块卖;纸晾干卖废品。废纸价收来,金属锡卖出。当然一家老小,甚至街坊,都投入了劳力。没几天,不许私人收。成立废品公司了。

   五十年代初,国家投资建平房居民区;姚家井、南菜园,盖不少排房。都是大北房,带廊子。大玻璃窗,豁亮。没吊顶,屋里抬头是檩条、椽子、苇箔。院子也宽,当中有自来水管;门外不远,就是茅房、下水沟。在大杂院住趴趴屋,一间屋子半间炕,人口多的,夜里挤着,锁上门就是肉柜子。搬进这里,到了天上,老百姓得点好儿,就满足。丁叔从大街搬到南菜园了。房子豁亮,心更豁亮!叫那些住不上排房的,羡慕死了!

   丁叔没进废品公司,被安排到马官营炉渣厂,用烧锅炉下来的炉渣做砖。据说活不累,可是脏。车间里灰蒙蒙的粉尘,老跟下雾似的。顶个带披肩的帽子,脖子围毛巾,戴口罩;一天下来灰头土脸。洗澡换衣裳,才有人模样。可旱涝保收,甭操心赔赚;按月领钱,铁杆儿老米树。架不住底子薄、孩子多,二男三女,七口人,六十块;不添补点,哪儿够?丁婶拐着两只改造脚,到外头打零工、在家里揽零活,挣点儿是点儿。最后是白纸坊商场门前看车,干不动,退养。丁叔在炉渣厂退休。南菜园排房改建,老两口回迁上了楼。老两口蹬着小三轮,到护城河边上,或者万寿西宫,遛弯儿、散心;远处,除非闺女儿子带着,不去。儿女孝顺,都尽心尽力;最难得,谁也不攀谁。抢着尽孝。老人不为难,亲戚和美融洽。二位老人一辈子吃苦受累,多难的事,多苦的日子。没含糊过。从不埋怨,不退缩,这个咬牙顶着的毅力,顽强乐观的生活态度。是珍惜生命,尊重生命。对自己负责、对家庭尽责,对社会担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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