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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北门记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的家乡岳阳市,古称巴陵郡,早在春秋战国,就有了记载。
     小城不大,出了火车站一直往北走,过了解放路就是南正街。在南正街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全市最大的国营副食品商店,玻璃柜台里摆了不少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小孩子到了店门口,迈不开步,非得噘了嘴央求大人给自己称上三两草米糕或者来一包猫耳朵片,哪怕是买一毛钱的“台湾糖姜”,一点点地撕了丝抿着嘴吃,也可以解一天的馋。大人紧捂口袋,一百个不情意,两相僵持,小孩子祭出“驴打滚”的惯用招数,一遍不行,多滚几遍,小孩子动了真格,才不管地上脏不脏,连鞋都能蹬掉了一只,鼻涕甩出两丈远,再强挤出来几滴眼泪来渲染气氛,效果会出奇地好。大人万般无奈,才慢腾腾地从裤口袋里,掬出包钱的手帕,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几张两分、一角的毛票来。
    从副食店抱了零食出来,是南岳坡,离南岳坡四五百米,是出了名的“岳阳楼公园”。公园门口的石墩上有一对石狮子,男狮在左,女狮在右,差不多有我两个人高,狮子单眼皮的少,双眼皮的多,两眼珠子瞪起来,比铜铃还要大,鼓鼓的。石狮的后身是门牌,门牌上书:“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落款是郭沬若。
  岳阳楼与湖北的黄鹤楼、江西的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其实不过是三国鲁肃操练水军的一个点将台。
  我读高中时,岳阳楼就在眼皮底下。学校与岳阳楼隔一条街,坐在班级靠窗户的座位上,能看到马路那边的红墙绿瓦。岳阳楼公园收门票,官价两毛,大门口天天有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在入口处盯着,连只苍蝇都混不进去,很多次我们只能去后院,翻矮墙进去,靠在树底下看书,看累了就四仰八叉地在石条凳上美美地睡一个午觉。夕阳西下,落日余辉时,远看洞庭湖,波光涟漪,近看更是一片渔歌唱晚的热闹景象。
  顺着洞庭湖的堤坝再往北,有一个渡口,叫“北门渡口”,渡口二三十米的漫坡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百八十家棚舍,吊脚楼那种,应该都是船厂的工人,在这一带拖家带口,繁衍生息。渡口过来是纸厂、制药厂、氮肥厂、磷肥厂和麻纺厂,几个厂子在一条线上,串起来看,倒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老岳阳人管这一带叫“北门”。
  
   一、 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五个厂子中间,围出一大片菜地来,归九华山生产队集体所有。听大人们说:九华山原本是一个土匪窝,解放后,土匪缴了械,政府在这一带陆续建起了不少的工厂。坡底下的五年制小学,叫“曙光小学”,周边工厂的子弟到了上学的年龄,都被送到这里来读书。
  小学一年级开的课程只有语文和数学,英语是后来初中的事。书本发下来的当天晚上,家长用厚厚的牛皮纸,认真地包起来,棱是棱角是角,十分地平整。语文前五篇课文比较简单,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有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有说“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反正第五课我印象最深刻,是“吃水不忘挖井人”,老师讲解这篇课文时,特意在班里强调了好多天:做人千万不要忘本。再后面的记不清了,应该是刘胡兰、董存瑞之类。
  早自习十五分钟,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一句,全班的同学在下面捧着书本,晃了脑袋,“咿咿呀呀”地跟着老师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也有同学充南郭先生,光张嘴不出声,老师走过来,敲着脑壳问:没呷早饭?
  那个时候能吃上早饭的不多。家庭条件一般的,家长头天晚上将蒸熟了的红薯切成厚片,转圈码在罩帘上,烘烤到早晨,煤火由大人上床睡觉前封好,炉门子只能留半个眼。孩子清早起来,挑拣出一块焦黄、厚实些的红薯干去上学,在路上边走边嚼,一块红薯干就是一上午的口粮。
    宽绰一点的,家长给孩子拿一角钱,让孩子自己去食堂排队买包子吃。肉包子一角钱一个,死贵死贵,一个月要是天天吃,非得把社会主义吃穷不可。包子掰开,一点点地揪皮吃,里面的肉团团带着油荤,留到最后才舍得吃。肉团香,好吃,至于怎么好吃,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好吃。
  才出蒸笼的热糖包子,咬第一口,滚烫的糖水顺着口子,淌了出来,手脚忙不停,有把嘴唇烫出泡的,甚至还有把后背烫红了的,抺了一夏天的紫药水都不见好。
    糖包子比肉包子便宜两分,加上前几天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分钱,够买一根冰棍的。“私房钱”很少有能攒够一角、两角的,裤兜里偶尔也能剩下几个钢蹦,在里边“叮当、叮当”作响,书本里能夹上一张五毛钱的纸票,那是绝对的大款。香蕉冰棍三分钱一根,四外转圈抺了一层绿豆皮的是绿豆冰棍,要四分钱才能买得到,大热天,香蕉冰棍化得快,紧着吮,绿豆冰棍经唆,“一分钱一分货”,这道理地球人都知道。
    面包也是一毛钱,出门往东拐三栋楼,李麻子家的面包,离老远都能闻到香味。面包好是好吃,却不抗饿,不到第四节课,肚子里早就“咕咕”地唱起了“空城计”。
  上课时溜号,总能看到菜农担了满满的粪桶从窗外经过,在不远处停下来,给蔬菜施肥,一泼泼粪水在阳光照射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空气中立马有了一股异样的味道。临近中午,肚子越发地不争气,老是在叫,就像是田野里青蛙,叫个不停。
  泼过粪的萝卜地下一小半,地面露一多半,露出来的这一截白净得像细伢子的胳膊。趁着课间休息,胡乱地拔回来一颗,用不着洗,在衣服上胡乱地蹭两下,直接咬,“不干不净,吃了反倒没病”。开春的萝卜脆,嚼起来“嘎嘎”直响。萝卜吃多了,顺气,大庭广众之下忍都忍不住,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黄瓜好消化。下手前,功课做足,上衣撸起来,前后都掖进裤腰带里,摘下来的黄瓜从上衣领口子顺进去三五根,贴肚皮放安生了,不显山不露水,老师发现不了,农民也不来学校告状,不踩坏菜秧就行。新鲜的黄瓜顶花带刺,扎肚皮子,不疼,常年挨过饿的肚皮子皮实,没有现在孩子的矫情。
    下了课,厕所的土墙下,男孩子像鼹鼠似地用手抠出一个个的坑来,班里几乎所有的男孩子,肆意地趴在那儿弹玻璃球玩;女孩子跳猴皮筋、踢毽子,双手叉着腰,皮筋箍到了头顶,口里念念有词:“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七……”;四五年级的男孩胆子大,在操场上踢骷髅头,尽往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去,惹来一阵阵惊叫。骷髅头是他们从山上的坟堆里特意扒拉出来,白天下课时当足球踢,晚上放学后,直接塞到课桌里寄存。有一次不小心,“咚”地一声踢到了女校长的后背上,害得校长好些天没来学校。
  在曙光小学,我只上了一年。小学二年级时,因为各个工厂独立办学,我们都转回到厂子弟学校念书。学校分小学部和初中部,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姓贾,是织布车间抽来的一名档车工。我们见了校长的面,假模假式地喊他“假校长”,校长听不出来,冲我们颌首示意,夸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到了初中,老师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要求我们背诵,背诵不了的不让回家。课文大意是武陵渔人出门打鱼时,遇见一座桃花山,山上有个洞,洞口极小,进去后发现:里边别是一番天地,“良田美池桑竹”不说,里边的人纯朴得竟然“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后来读高中,又学了篇记,是《岳阳楼记》,范仲淹写我们家门口的事,觉得特别亲切。范仲淹从来就没到过岳阳,却凭空写想象出“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范先生实在了得,比我们当地人还要了解岳阳。
  桃花源在常德,岳阳楼在岳阳,一个在洞庭湖的西边,一个在洞庭湖的东边,两个市离得并不远,抄水路更近。正是因为陶先生的《桃花源记》、范老师的《岳阳楼记》而使两个城市名扬海外,我要是政府领导,指定授予他们“终身荣誉市民”的称号,另外每人奖励一套商品房,大户型南北通透楼,地段由着他哥俩的性子选。
  
   二、 忘不了的露天电影
  
  六七十年代,五个厂子效益都可以。三五天,几个厂子轮流坐庄,争着给职工家属放一场露天电影。每次放电影前,大红纸早早地张贴在厂门口,第一时间看到电影海报的是起早上学的孩子,消息不径而走,下午不等放学,班里所有同学的心思早就飞到班级外边去了。
  露天电影固定选在厂部大楼的平地上,盖电影院,那都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事。室外支上两根木头杆子,挂上去一个白色的银幕,银幕分正方形、长方形两种。正方形演的都是些像《南征北战》之类的老掉牙的片子,长方形的是宽银幕,演的多是新片。
  电影放映前,先放上一集《新闻简报》,然后才是正片。《新闻简报》每一集内容不同,片头字幕上很清楚地标明了第XX号,相当于现在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印象中《新闻简报》都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小孩子都愿意看打仗片、破案片,百看不厌,看得最多的属《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三进山城》《渡江侦察记》《永不消失的电波》《羊城暗哨》《苦菜花》,后来还看过《冰山上来客》《51号兵站》《林海雪原》,《二子开店》《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决裂》都是八十年代看的。
    电影放映员牛气,每次干完活,都会被安排到单位食堂的小灶,由厂里领导亲自接见,作陪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也是车间主任级别的,听说主食是一人一大碗老汤面条。就跟现在唱歌的明星一样,演出结束时,各级领导都要登台,与演员们一个个握手、照相留念。最苦最累的是骑了摩托接片、送片的跑片员,一部电影下来,要骑上二三十多里路,跑得慢了,片子接不上,还会有人骂娘。
    去别的厂子看电影,用不着带椅子,嫌累赘,来回十多里路没人愿意背。看电影时就地取材,搬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偌大一个操场,找一块巴掌大的砖头不容易,黑灯瞎火地寻出去好几百米远,干脆弓了身去前排,席地而坐,仰脖子往上看,一场电影演完,累得脖子生疼。
  来晚了,前排没地方,就猫到银幕后边去,正片反着看,别扭得很。电影散场后,小朋友在人缝中穿梭,像只泥鳅,追逐着回家,兴奋得睡不了觉。小一些的孩子往往不等电影散场,就东倒西歪,睡在水泥地面上,人都走光了,也不知道醒,还得老妈寻过来,背回家,掼在床上,不用脱衣搂了枕头接着睡。
  还是在自己厂子里看电影有意思,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下午的太阳还老高,小孩子早早地搬了六、七张凳子过去,用砖头划出一个七拧八歪的大圆圈来,这跟历史书上说的“跑马圈地”没有什么两样,第二天再去看时,一操场的砖头瓦块丢在那儿。
  四五点钟的光景,人头攒动,大人带了饭菜过来,围了场子喊:“满崽耶”、“满崽耶在哪喽”,声音错落有致,自然而亲切,平时难得一见的大肥肉,硬是多了好几块,这一天的饭菜出奇地好,饭菜都上尖,谁家吃什么,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夏天看电影,有的人家还会搬来竹席床,竹床长约一米八左右,五六十公分宽,一张竹席床能坐四五个人,竹席床凉快,一个人躺下,侧着身看,更舒服。现在竹席床很少见了,家里大多换成了皮沙发,搬不出来的。
    到了冬天,还有将家里的煤炉子也提出来,全家人围着火炉,边看电影边烤火,幻想着英特纳雄纳尔就会要实现。
    小孩子屁股坐不住热板凳,看电影只是图热闹,好多打仗的片子看了十几次,就连里边的经典台词,屁大小孩都能来上十句八句。厂里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自制的小火炉子(铁罐头皮做的多),里面夹上一小块燃烧的木炭,满院子找同学疯。
    第一次看《望乡》,里边有一组镜头少儿不宜,是演一个小脚的日本老太婆蹲地上尿尿,没等人家露出白屁股,自己急忙蒙了双眼,往后抻脖子,一直等人家撒完,才敢偷摸睁开,生怕让别人抓了“生活作风问题”的把柄。后来厂子里放英国彩色电影《苔丝》,当放到亲嘴的镜头时,电影院里一片哗然,嘘嘘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我们那的小孩子管亲嘴叫“打啵”,小孩子没打过“啵”,但知道那都是二流子干的事。电影散场后,回到家里,大人问:今天晚上演的么子电影?不敢说实话,胡乱应一声:《地道战》。算是应付过去。回头细想想:还尼妈真的是地道战,拿不到阳光下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苔丝》演过没多久,蒋光头他们几个开始私下里传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手抄本,更让人咋舌的是:他们居然连女澡堂、女厕所的墙头都敢扒。还臭不要脸地到处放风:“黑咕隆咚,什么也没看见”。看没看见,都是良心帐。这要是放到文革,非拉出去枪毙不可。
那些年家家都没有厕所,上厕所必须提了裤子去室外的公共厕所。厕所从中间劈开,男左女右,屁股对屁股,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公厕极简陋,全都是木头踏板,从这头跑到那边,能感觉到木板在颤动,我每次去,总选窟窿眼较窄的那个,我怕骑不好,担心掉下去。尿尿拉屎时,两边的“哗哗”声、“嘘嘘”声,声声入耳,就连放屁声都能从那边传了过来。厕所后边是粪池,经常会有掏粪的工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粪瓢,将一勺勺稀汤寡水舀进拖粪车,然后拉走。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年轻人捂了鼻子在那打捞手表、钥匙之类的东西。
   “厕所门”终于大爆发。有一天下午,厂子里突然来了很多警察,在厕所里进进出出,十分地忙碌,有消息说:厕所的木头档板上,发现有人用白粉笔写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这还了得,毛主席坐金銮殿的人,怎么能够在厕所里呆着,简直是反动透顶,学生都被撵回了班级,等着公安局的同志过来做笔记鉴定,我因为害怕,在作业本上故意把那几个字写得歪歪拧拧。后来案子破了,风传是一个叫胡向阳的男孩写的,他比我高一届,他爸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一个正在走的“走资派”。
    那个时候叫向阳的多,“张向阳”、“王向阳”(《平原游击队》里面的游击队队长,就叫李向阳。)叫什么不好,为啥要叫“胡向阳”呢?这不是胡来吗?有朝一日我要是碰到他,我真得好好问问他:你的,皇军的干活?
  
   三、洞庭湖畔的快乐时光
  
  岳阳楼北墙外,是客运码头,每天开往赤壁、华容的船只,上、下午各一班。岳阳、赤壁、华容过去属于楚国地界,兵家相争之地。年轻时读《三国》,周瑜、刘备“火烧赤壁”,打败曹操的数十万大军,曹军节节败退,走的就是华容道。心血来潮,总想着约了同学去这两个地方看个究竟,却一直没能成行。
  码头再往北走三四里路,是渡口,是岳阳唯一的一个汽车轮渡渡口,忙的时候,等候轮渡的汽车能排出二三里,一些要过河的司机经常聚集在汽车底下的荫凉处,三五一群,四个一伙蹲在那里玩着扑克牌,鼻子、脸上贴满了手撕的纸条。
    从对岸过来的大车、小车,下了渡船,“突突”地都得爬两百米的上坡路。夏天,满载西瓜的拖拉机爬坡时,经常性地遭到我们的“洗劫”,一群不要命的半大小子跟在车尾,抱了西瓜就往水里跳,卖瓜的农民在后面大声地吆喝,干瞪眼。西瓜从水里浮起来,用拳头击碎了,功劳大的,挑大块的拿,小屁孩子也有份。淘空了西瓜皮做成凉帽,扣在头上,远看像日本鬼子的大钢帽。
  洞庭湖涨水时,湖面上过往的船只海了去,有时候我们站在岸上,冲着船上的人嗷嗷地喊:“喂,老张、老李”船上还真就有人探头出来应一声“哎”,等发现是我们在开玩笑时,也不是十分地生气,只是拿起手里撑船的长杆向我们比划着,作势要打,长杆扬起来时,一串串提起来的水珠会重新掉落到水面上,溅出一圈圈涟漪来。
  “在娘家本是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饥瘦,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猜一交通工具),说的就是这个,撑船的竹篙。
  岸上有许多鹅卵石和破碎的瓦片,女孩子愿意找一些鹅卵石,塞进书包里,背回去玩那种“抓石子”的游戏,这个游戏是俩人在一起玩,找一块干净的水泥地面,一把石子刻意地掼下去,捡其中单颗,往上抛,高度要适中,趁向上抛的石子未落回前,抄起地面上其中一颗石子,迅速交到另一个手上,于此类推,再捡第二颗石子,谁捡得多,就算谁赢。
  在湖边上,男孩子们玩得最多的是“打水漂”,找那种比较扁的石头,最好用瓦片,半蹲着,臂膀发力,猛地射出去,瓦片擦着水面向前飞行,弹跳好几次,最后沉入水中,我每次玩的时候,都扔不了太远,力小。
  打水漂,小孩子玩得高兴,每次玩都能玩个把小时。周边钓鱼的常跟我们喊:“快点去上学,小心我告诉你妈,回去打你屁股。”他们烦我们把鱼吓跑了。
  班里“打水漂”最厉害的是郭钢,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子,在他手里随便一扔,“嗖嗖”地飞出去没有了踪影。郭钢打弹弓也是有一套。老师在他的书包里什么时候翻,都能翻出一付弹弓来,粗铁丝做的,上面还缠着漂亮的泥龙丝绳,带颜色。郭钢的老爸是厂里的八级机修工,做付弹弓手到擒来。每天上学的路上,郭子总能打到几只麻雀,几个男同学争着去附近捡柴火,烧着吃,麻雀肉好吃,骨头小,嚼起来骨头不用吐。
  小学一年,郭拖的鼻涕长,长的时候能达到一尺,单管,收放自如。同学和他开玩笑:“鼻涕好吃不?”他高声回答:“甜中有咸,咸中略微带点甜”,别人不信,他却信誓旦旦地跟人说:他私下里舔过。“实践出真知”,他说这话我信。
  郭因为弹弓打得准,后来当了兵,在部队开汽车,转业到地方,去了一家公司,听人说起他,现在给老总开车,现在也是有身份证的人了。
  在湖边玩,经常能看到“板罾”的,鱼网张开,慢慢地沉下去,每隔十分钟,就用粗麻绳拽上来,总会有小鱼小虾甚至螃蟹泥鳅之类的在网子里蹦跶。板罾的行家里手,专挑回水处,在水里撒上点熟豆饼,周边游呛水的鱼儿,闻到鱼窝子的香味,就会大老远地游来。板罾是个力气活,膀子上没有二两肌肉,根本板不动。
  “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阳烟火隔芦花。”洞庭湖枯水季节,堤坝上的石头缝里凭空开出不少芦花来,雪白的丝穗在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絮毛飞舞,吹进脖子里,痒。堤坝上长得最多的是狗尾巴草,刚刚没过鞋,一大早过来,走不了几步,裤管就会湿漉漉一片,上面还会粘上去一两根青草。天空中常有苍鹭、鹬鸟,在头顶上“啊啊”地飞过。堤坝上到处开满了碎碎的小花,黄的、白的还有粉红的,像家里印花的床单,男孩子在“床单”上摔跤,女孩在不远处摘芦花,拿回去插在自家的玻璃瓶里,好好地美上几天。
  夏天,干的沙堆上露出许多螃蟹洞,用树枝往里掘,螃蟹在洞里没地方跑,缩在角落里只有吐白沫份。指甲盖大的螃蟹没有一两肉,随手放了。每每逮到大一点的螃蟹,就地拾一些枯枝,做柴火用,烧红的螃蟹,先撕腿,后揭盖,边走边嚼,特别香,我们管这叫“打牙祭”,也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刻。
  洞庭湖盛产荸荠、菱角、湖藕和莲蓬。新鲜的莲蓬里差不多都会有二三十个莲子,抠出来,很轻松地就能剥了皮,肉嫩,莲子心一起都吃进去,没人会觉得苦,新鲜莲子都是绿色的,皮好剥,陈年的莲子尖硬像子弹,得用牙咬,听大人们说在河边上还能捡到上千年的莲子。
  菱角叶浮在水面,开小白花,蹲在岸边,往怀里一点点地捞上来,须子上挂满了菱角儿。菱角有三个尖角,肉白、面,吃的时候费劲,必须一点点地往外抠,像核桃仁,吃时总掉碎渣。荸荠洗净了,不用去皮就可以丢进嘴巴里,脆生,十个八个能吃饱。
  洞庭湖的堤坝下,是东风湖渔场,成片的鱼池,像田字格本。“东风湖寸水有鱼”,养的最多的是鲫鱼、鲢鱼、草鱼和黄姑鱼,渔场不仅鱼多,还产虾,夏天用竹耙子耙,十来分钟就能弄一脚盆的虾。新鲜的河虾吃不过来,晒干了,收起来冬天炒干辣椒,味道也不错。渔塘的土道上,种满了渔民自家的青菜,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供人行走。夏天渔场那边,不时传来呱呱的蛙鸣声,夹带了一股豌豆花的清香。
  我捉鱼不在行,衣服上弄一身稀泥,还得老娘洗,费肥皂。情愿去池塘边拾些河蚌、捡点螺蛳玩。河蚌肉腥,切片后打水焯,要多搁一些葱姜蒜,最好是放一些干辣椒一起爆炒,下饭。螺蛳肉不出息,捡一桶子螺蛳,清理出来也只能炒一饭碗,螺蛳肉紧,筋道,吃起来不过瘾,不解馋。
  南方的孩子嬉水,光了腚,扑腾在水里打水仗,尽兴时,背心裤衩,什么时候让人一古脑地藏进了红薯藤里都不晓得,天黑了只好捂着下身回去,挨母亲训。因为担心,家长不允许孩子下水。游没游泳?用大拇指甲盖划胳膊,就能知道,划出白道道来,没的说,父母上柜子顶上取来竹条子,狠劲抽,(划白道的科学道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楼前楼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浪盖过一浪,比重庆渣滓洞的共产党喊得还要厉害,我们管那叫“竹笋子炒肉”,滋味不好呷,打人的竹条子,家家必备。
  我哥他们几个同学,天天游泳,有的还能游到洞庭湖对岸去,偏不挨骂,我们背地里喊他们“洞庭湖的老麻雀”。老麻雀告诉我们:游完了泳,去水笼头底下,冲一冲,就不会有白道道了。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多吃几年咸盐就是不一样。
  除了游泳,男孩子常在一起赌赙。“锤子、剪刀、布”,先输的一方,乖乖地将钱币放在砖头上,另一方必须钱币高于上数第二个扣子,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动,最后一刻撒出手,两枚硬币相撞后,砖头上跌落的硬币,就可以据为己有。
  玩的硬币,大多都是一分的,正月十五前后也有玩两分的,平时没人敢拿五分的来耍,五分钱是高消费,玩不起,更担心高年级的过来“劫财”。
  不玩硬币时玩扣子,输急了眼,顺手从衣服上扯下来一粒,继续战斗,运气不好的,五粒扣子输得一粒不剩,只能敞了怀回家,妈过问时,就说在外面打架,扣子全给掳了去,妈偏不信,非得问在哪打的架,寻原路找过去,还真就把扣子找了回来,只是五粒扣子的大小、颜色不尽相同,母亲在灯光下一粒粒缝补好,第二天照样穿着去上学。
  有时候混进厂子里,去车间里捡些废铜烂铁出来,要不干脆把油桶上的铝盖拧了下来,揣在兜里好几天,也见不着收破烂的上门,那个急哟。卖糖的货郎手里拿一块铁疙瘩(铁疙瘩其实也是换糖换来的),在学校附近叮叮当当地敲,不等下课,我们的心思早就飞出了窗外,货郎的糖,是用红薯熬制的,每次去换时,他精打细敲,手法一点都不逊于《卖油翁》的老头,手头有准。红薯糖有粘性,扯出来的糖丝两尺来长,用棍子细心地绕了又绕,全送进嘴巴里。
  家里平时用过的牙膏皮,平时攒着,赶上家里半管牙膏没用完时,着急地全挤在爸妈的牙刷上,风一样地跑了出去,抢着跟货郎换糖,挨揍的事没顾得想。
  经常来厂子里光顾的还有补锅佬,肩膀上悠悠地挑着扁担,扁担的一头是风箱,一头是火炉,干活时,中间有一根胶皮管子连着,家里的破锅漏碗,都可以拿来补。补锅前先得把火烧旺,老头呼呼地扯着风箱,焦炭在炉糛里跳跃着蓝色的火苗,老头取一些铁粉,放进坩锅,铁的熔点低,铁粉很快化成了水,趁热浇在破损处,“哧”的一声,冒出一股子青烟,补锅佬手握小锤,反复敲。再破的铁锅,使十年也没人扔,每家每户的锅子,都补过疤,像赵四头上的癞巴。
  “剃头怕癞头,癞头怕剃头",厂里最烦赵癞的是邓姨,邓姨六十多岁,剃了一辈子的头,从不给癞子剃,一是因为癞头上的脓包不好剃,二是怕染了家伙什。邓姨给老人不光剃头,还给刮胡子,先给客人的胡子上,涂肥皂沫,再随身取一把刮刀在手,刮刀不够锋利,必须在一块油光鉴亮的长条布上,上下刮蹭,邓姨拿刮刀的手势,煞是好看,像兰花指。旁边的木架儿,支了一个铜盆,铜盆里有半盆清水,是专门用来给客人洗头的。邓姨剃头成人收一角,刮胡子不单收钱,小孩子五分,厂里好多人都愿意来她这,任她在头上摸来摸去。邓姨是上海人,说话侬软、发嗲。老家给她捎来的高粱饴糖,软绵绵的,有时候她自己舍不得吃,剃头的小朋友一人一颗,上海高粱饴糖的糖纸,呈黄色,上面有图案,糖吃完了,糖纸都不扔,平整地夹在日记本里,时不时地翻出来看看。收集糖纸,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喜欢,有时候还相互交换,光看不让人摸。男孩还有收集烟盒、火柴盒纸的,大人抽的烟,“白兰”、“沅水”居多,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到“红塔山”、“芙蓉王”这个大品牌。
  理发店外不远,是彭奶奶的茶摊,小小的茶桌上,每次放了五六只茶色玻璃杯,茶杯里蓄满了茶,用一个玻璃片片盖住。彭奶奶的茶,里边掺了绿豆,清凉得很,要一分钱一杯,专门卖给过路的。夏天上学,我们路过摊子,彭奶奶请我们喝茶,从不收钱。茶摊不光卖茶,还捎带卖些球球糖,球球糖一粒粒的,五颜六色,比黄豆粒大,用一个大大的玻璃瓶装着,一分钱能买十二颗,彭奶奶眼花,数学成绩赶不上小学生,总出错,有时给十五颗也不知道,还“嘿嘿”地冲我们笑,露出一口的大黄牙。
  跟彭奶奶的茶摊作伴的,是刘爷爷的小人书摊,一分钱一本,刘爷爷租书有规定,看图书,必须在他的眼皮底下,不许拿走,更不能损坏,赊帐看书,刘爷爷分人,刘爷爷不是钻钱眼的人,知道我没钱,时常喊我到他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给我看他新进的图书,我最早看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基度山恩仇记》、《小五义》都是在刘爷爷那看的,有些字不认识,问刘爷爷他也不会,一笔一划给我写手背上,让我去学校问老师。刘爷爷去世时,七十二岁,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咋样,在阎王爷那出摊,没有城管,也不用交工商管理费吧。
  刘爷爷不出摊时,我们就去油菜地里藏猫猫。附近的菜地里每年都不少种油菜,油菜花开起来,成片成片,黄澄澄地特别好看,我们在里面玩“抓特务”的游戏,总能遇上厂子里上班的大哥哥、大姐姐躺在那说悄悄话,双方见了面,他们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起来,头发也零乱得很,弄得我们手足无措,只好悻悻地回家,回家前没忘了撸一把油菜籽装进兜里,见谁打谁。
  我们那炒菜,喜欢用菜籽榨的油。小时候吃惯了,总觉得比东北的豆油香,那个时候粮店供应油凭油票,每人每月只有五两油,炒菜舍不得多放,每到月底,油罐里早就刮得见了亮。平时炒菜,一半猪油、一半菜油,掺合着吃。猪油都是大肥肉熬成的,炒出的青菜,能吃出猪肉的味道来。实在没有菜吃时,饭里边乘热拌上一坨猪油,照样能吃一大碗。再穷一点的人家,用酱油拌饭的,酱油也是“油”,胃口好,吃嘛嘛香。
  大米也是粮店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十多斤,不够的部分,粮店里配干红薯条,做米饭时,抓一把红薯条放进去,一起蒸熟,平时红薯条我们碗里盛得少,父母吃得多。吃饭的时候总能听到厂部的高音喇叭,在那嗷嗷地唱着“红米饭呀,那个南瓜汤,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餐餐味道香”。“咳罗咳,味道香”我只会唱未尾这句,就像在学校里上台表演“三句半”,锣声一响,最后的半句我最拿手。
  不年不节,家里不来客,中餐、晚餐都是一个菜,是早就吃厌了的盐菜汤。盐菜其实就是芥菜、罗卜缨子,晒干后切碎,拌上盐,加一些辣椒面、姜沫,和到一起,用坛内密封,每次吃时,抓一把放进水里煮,盛出的一大碗汤,上面漂浮了一层为数不多的油星,筷子搅动时,产生一圈圈的涟漪来,感觉下面有“硬货”。盐菜吃到后来,酸酸的味,实在是吃够了,听说现在的超市也有卖的,应该只是图个新鲜,权当“忆苦思甜”了,反正是再让我吃,我是不会吃了的,打死也不吃,情愿饿死。

四、名存实亡的五个厂子
  
  北门渡口过来的这五个厂子,纸厂离街里最近。纸厂的纸多,去车间随便捡一张,用剪子剪齐整了,做笔记本,上面顶一格,用针线缝好,纸厂的孩子写作业最任性,写错了题,想撕就撕,搓成一团丢在过道上,从不吝啬,不像我们,巴掌大的一张纸,记满了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
  磷肥厂和氮肥厂,整天灰蒙蒙地,工人上班戴口罩,露两只眼睛,说话嗯嗯地打手势,磷肥厂以前有一条小铁路,穿过公路,斜插到渡口,是运煤的专线,运煤时,小火车的车头车尾都站了一个工人,“嘟嘟”地吹着口哨,等小火车过去后,才能放行。火车沿线,有几眼水池,五个厂子里的半大小子都喜欢去那游泳,我第一次去学狗刨,就是在那学会的。
   制药厂附近成天有一种药瓶子的味道,我们很少去。八十年代中期,周边四个厂子都黄了摊,唯有它还在活着。现在厂子不叫厂子,而改叫“有限公司”了,生产的药物贵得吓人,一个感冒,不吃百十来块钱的药,休想治好,看来公司永远黄不了,没准不久的将来,还要上市哩。
  麻纺厂着实红火过的。文化大革命,母亲生我时,父亲被派到杭州出差学技术,八十年代初,父亲又被派到湖北的几个麻纺厂搞支援。生产好的时候,能看出来,成车的黄麻打好包运进来,全都堆放在露天球场,堆得比房屋还要高。因为怕下雨,上面用整张的帆布罩起来,担心着火,帆布上写满了“禁止烟火”的宣传标语,冬天钻进帆布里,枕着麻包,窝在里边暖暖睡,搞对象的男女也爱往里钻,我读高中后,似乎觉得那标语应该直接刷成“禁止人间烟火”,比较恰当些。
  厂里生产的麻袋支援越南、老挝、柬埔寨等东南亚的小国家,连带粮食一起给了他们,中国人民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全世界人民大团结。”六七十年代,麻袋属于战备物资,主要用来储存粮食,“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在厂子里随处可见。八十年代,市场被塑料编织袋全面占领,麻袋越来越不吃香,生产渐渐萧条,连着换了好几任厂长,也没能挽救厂子最终倒闭的命运,工人买断、下岗、分流,厂门口换了块“珍珠陶瓷总厂”的牌子,不少福建、广东来的客商在这开门面,每天拉货进货的大挂车在厂里出出进进。陶瓷市场虽然开了二十多年,连个象样的站牌名都没能混上,车上售票的小丫头,还是扯着脖子喊“麻纺厂到了,麻纺厂到了,上下车的旅客请按秩序上下车。”
  现在的麻纺厂名存实亡,再也没有一丝“麻”的影子,家属区里“麻将馆”却是如雨后春笋般,渐渐多了起来,好歹挂了个“麻”的名。
   七八十年代之前,工人阶级是老大哥,吃公粮、拿公晌,腰板挺直,走路生风;其次才是渔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集体经济,多干少干都是记工分,生活还算惬意,累不着;菜农最作孽(可怜),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老天爷吃饭。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三五年的功夫,渔民家家盖起了小二楼,水泥钢筋结构,菜农户户翻新了红砖瓦房,宽大阔气不说,还镶上了彩色瓷砖,而工人老大哥至今仍然挤在上世纪单位分的福利房,四世同堂,“不当大哥好多年了”这是现实。
  九十年代,渔民越发富裕,小二楼拆掉,添砖加瓦,翻盖成了三四层的独门独院,工人背地里管那破楼不肯叫“别墅”而叫“别野”,多少还是有些心不甘;菜农一年四季种自家菜,拿到市场换钞票,天天进帐,手里有余钱,再也不用等着鸡屁股下蛋,换现钱;而只有工人按月守着工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遇见时,互不打招呼,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跟生人一般。就是打麻将,也从不坐一张桌,老死不相往来。要知道渔民、菜农那帮家伙,全都打“一亿飘十亿”的,工人去了,赢了好说,万一输得没裤子穿,工人阶级丢不起那个派,更丢不起那个人。 

   去年回老家,我特意地去了趟渡口,湖面上没有多少水,两艘捞沙子的船支着空架子,在那搁浅了许多日子,船上的工人急着赶回家过年,只留下一个看船的糟老头,独自一人哼着小曲,喝着小烧,以前船厂的位置,连只驳壳船都没有了,渡口已经是彻底荒凉了。
   远处倒是还有一艘从长江口开过来的客船,拖着长长的黑烟,“突突”地在河道上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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