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三题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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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房里雾气氤氲的日子
粉房就建在屯西头生产队院子东南角,四五间正房,土坯墙,屋内由于长年烟熏火燎,墙皮和屋顶黑黢黢的,里间并排摆着十几口大缸,门左手边,有一很大的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半径足有一米的大锅,窗很大,门朝东开,正对着一口大井。
入冬漏粉。社员们把土豆倒入石槽中搅拌、去土、去皮后,捞起倒入石磨磨碎,再经过过滤和沉淀两道工序就可制成淀粉了,然后再将淀粉掰碎、晾干、勾芡、和成面团,最后将面团装入架在开水大锅上的漏勺内,用手啪啪一拍,粉面条就象变戏法儿似的从漏勺眼儿均匀地流入大锅,稍煮,用大笊篱捞起,用尺把长的木棍一挑,约摸好长度用大剪子一铰,放入凉水池中一浸,顺手挑到屋外,往事先为晾粉准备好的穿笼杆子上一挂。穿笼杆子就支在粉房前通风向阳处,几十排,挂满粉条,白刷刷,齐整整,煞是好看。一拍、一挑、一铰、一浸、一挂,一气呵成,颇艺术,也颇有生活。
父亲不是粉匠,却是全屯人中最懂漏粉技术的人。父亲去漏粉的时候,总把我领在身边。粉面条从漏勺中流入沸水锅里有时会断,形成碎粉或用剪子铰时铰出来碎粉,俗称水粉头儿,用笊篱从锅中捞出,装入大碗,拌上葱花大酱,趁热一吃,满口流香,回味无穷,至今想起,口舌生津。在漏粉过程中,有时还会形成粉疙瘩,头尖肚大尾细,状如小老鼠,被戏称为粉耗子,当时我最喜欢这粉耗子,格外劲道。有时,也会拿在手上招摇过街显摆,勾引得小伙伴们馋馋的目光一送送出老远……
隆冬时节,漏粉流出的废水在粉房前结冻积成了冰山,我和小伙伴们坐在冰车子上,一个个象小燕儿似的排成排在冰面上飞,一滑就是一小天儿,小脸儿小手儿冻得通红,鼻涕淌了老长也不回家。农村孩子皮实,禁冻。
谷雨前后,种瓜种豆。农民都下地干农活了,早已停止了漏粉。我们这些没到入学年龄的孩子们有时还会到粉房前的小水沟边儿,捉草虫、逮小鸟,藏猫猫,玩累了,找一背风高处躺下来,眯着眼晒阳阳儿,听春水哗哗地流淌,听小鸟婉转地歌唱,沟边儿那树绿得鲜亮儿,头顶儿那天蓝得瓦亮儿……
场院里笑声荡漾的时光
场院是生产队用来碾轧谷物,翻晒粮食和堆放谷草的地方。社里的场院建在屯西南角。
场院长宽足有百米,四周是用石头砌成的围墙,墙头用土叉的墙帽,面东留有十多米宽的场院门。门是用松木椽子做的,两扇,很沉,关门开门需两个人合力才能挪动一扇门。场院里边可并排跑开几辆马车,便于农忙时车马人行。
秋收一到,场院里热闹起来。车老板子赶车的吆喝声,卸车的人们高喊声,扒苞米的妇女笑骂声和没到上学年龄跑来场院玩耍的儿童嬉闹声混在一起,嘈杂一片。
庄稼都拉进场了,谷子垛有一房子高,苞米堆像小山似的,红彤彤的高粱垛衬着金灿灿的玉米堆,在秋阳下闪着光。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脸上有了笑模样,贪黑起早在场院里忙碌着,社员们都盼着社里卖些粮食分红,好给爹娘买点好吃的零嘴儿,给老婆闺女扯上两米花布做个袄,给小子们扯上几米帆布做个褂,再称上几斤猪肉、白面留着过大年包饺子,最后给自己打上一瓶老白干,坐在热炕头上,守着老婆孩子,喝上两盅,那才叫个美呢。
露天的场院里,打场的赶着四五匹马拉着石头滚子,一个链着一个转圈疯跑,翻场的用木杈子一遍接一遍地翻动着谷草,扬场的挥动着木锨富有节奏地扬着粮食,扒苞米的把扒光了皮的玉米一棒接一棒地扔向高高的玉米堆,脱粒的把玉米棒子一筐接一筐地倒进脱粒机……
忙了小半晌,生产队长喊一声“歇气儿啦”,人们就扔下手里的活计,有的找地方喝水,有的去解手,也有的十个八个人凑在一起闲扯。队里有一个外号叫小白脸的女社员,四十来岁,长的特别白,胖胖的,个子不高,性格泼辣,是妇女里最敢扯的一位。有一回歇气儿,一个男社员和她开玩笑,把她逗急了,喊来几个妇女,把这位男社员按倒在玉米堆上,撩起大襟,掏出奶头愣往男社员眼睛里挤奶汤子,还不过瘾,回手又抓了一把旱烟面子,照男社员脸上扬了上去,连杀带呛,把男社员收拾得好几天睁不开眼睛,打那以后,谁提小白脸都发怵,小白脸成了降老爷们儿的头号人物。要说小白脸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小白脸和妇女们坐在地上扒苞米,扒着扒着苞米堆里钻出来一只耗子,跐溜一下钻到了小白脸的裤筒子里,咬没咬着不知道,反正把小白脸吓的哇哇直叫满地打滚,妇女们怕耗子谁也不敢伸手,老爷们儿不怕耗子也不好上前呀,这时候,先前被小白脸调理过的男社员一看机会来了,冲上前去,一下子把手伸进了小白脸的裤裆里,把耗子逮了出来。“轰”!大场院里炸了窝,老爷们儿笑得直不起来腰了,妇女们羞臊得脸通红,不好说又不好骂,人家是英雄救美呀,假装从苞米堆上捡起玉米棒子扔向那个男社员,把那个男社员头上打了好几个大包。
打完场以后,场院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靠西墙的一个大草垛立在那。下了学的孩子们便三三两两地结伴跳进场院,爬谷草垛,藏猫猫儿,谷草刮破了脸、扎破了手也不在乎,垛前垛后,跑来跑去,垛上垛下,连滚带翻,为寂静的大场院增添了活力。
天刚一抹黑,正在热恋中的男女就一前一后溜向场院,躲在谷草垛后面说悄悄话,时间长了,被屯里淘气的孩子们盯上了,出于好奇,几个小孩看她们一进场院,就像尾儿巴似的跟了进去,躲在暗处偷听,听一会憋不住笑了,咯咯一乐,把正在约会的男女吓一大跳,落荒而逃,弄丢了帽子,跑丢了鞋是常有的事,淘气的孩子们就捡了鞋和帽用秫秸挑着满街筒子叫喊“谁的鞋?谁的帽子?”也没人敢认,大人们心里都明白咋回事,把自家的孩子叫回屋骂一顿,然后拿着帽子和鞋,晚上偷偷给人家送回去,数落数落自己的孩子,赔个不是,大伙说笑一阵就过去了。
菜园里星辉洒落的夜晚
菜园子是舅舅莳弄的社里那十几亩菜地。
那些年,农民的日子过得紧巴。一个整劳动力,在生产队上一年满工,才能挣回五六口人的口粮,多余人口的口粮,只有靠欠三角债领回家。
一年到头,屯子里的人吃的都是自产的粗粮淡饭,蔬菜是老三样,土豆、白菜、萝卜。农忙时节,社员到社里上工,没时间莳弄小园子。
生产队长让一个人生活的聋哑舅舅把村西的那十几亩地做了菜地。
那时,我有六七岁。舅舅成了菜园主,我自然成了菜园子里的常客。
舅舅那时约摸四十多岁,清瘦,个子很高,心灵手巧,会编筐窝篓,帮了东邻又帮西舍,人缘好。
刚开始弄菜园那阵子,煞是辛苦,舅舅一个人干不过来。生产队农活又多,劳动力抽不出来,屯里能干动活的老人和妇女便主动到菜园里给舅舅帮忙。足足干了一个多月,菜地成形了。一畦一畦破土而出的新鲜幼苗特招人喜欢。
舅舅搬进了菜园子,我自然和舅舅一起住进了菜园,朝夕跟在舅舅身后,看舅舅放水、施肥、拔草、捉虫………
早晨,太阳照在菜园子里,晶莹的晨露依附在瓜果蔬菜上,一闪一闪的,像是眨着眼睛,在和虫儿们鸟儿们悄悄地说着话。
傍晚,回村的社员走过菜园,三三五五地走过来,总是先竖起大拇指,对舅舅的杰作赞赏一番,然后掏出几把旱烟,塞进舅舅的烟口袋,才扛起锄头回村。牧归的牛群,也在这个时候进村,放牛娃嘴馋,总是跑来缠着舅舅要瓜菜吃。舅舅知道他们待在山里苦,顺手摘下几个,塞进他们怀里,他们便拿着乐颠颠地赶牛回村了。
暮色降临了,村子里的喧闹声渐渐消退远去,我和舅舅在月色里坐在垄台上,我一边看着舅舅慢慢悠悠的吸烟,一边听着蛙鼓虫吟,湿漉漉的田园空气浸满了我的身心。
赶上月亏星明之夜,我和舅舅就早早地走进菜园子的窝棚里,躲在用木板临时搭起的板铺上,目光越过矮矮的柴门,对着神秘莫测的满天星斗而久久凝视。
夜深了。菜园子里万籁俱静,我也于静谧之中不知不觉间悄悄地溜向了无忧无虑的梦乡……
每年的“小满”前后,菜园子里的青枝绿叶引来了蝴蝶和蜜蜂,也招来了羽毛艳丽的小鸟。夜晚,我缠着劳累一天的舅舅在煤油灯下为我盘好鸟夹。白天,我便在菜园里的排水沟边,埋好上了虫的鸟夹子,鸟儿们飞来喝足水后,低头看见虫子,便毫不犹豫地扑向夹口。
天黑以后,舅舅烧好饭,我便把鸟扔进灶坑,上桌和舅舅草草地吃完饭,从灶坑扒拉出小鸟,在煤油灯下,一边看舅舅编炕席,一边嚼着香香的鸟肉。
盛夏,角瓜、黄瓜、茄子、豆角相继成熟。头回分菜那天,菜园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村民们第一次吃上了生产队里的新鲜蔬菜。
后来,我上学了。放学后,我便撒腿跑向菜园子,老远就看见舅舅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我的到来,总会让舅舅高兴一阵子。舅舅就装上一袋旱烟,蹲在地头微微笑着,看着我玩儿,慢慢地吐着烟,直到把一袋烟儿抽透,才站起身把烟袋锅放在鞋底上磕几下,收起来,继续干起活来。
舅舅夜里咳得很厉害。
一天傍晚,我在灯下做作业,舅舅编席子,编着编着,舅舅停下手来,怔怔地看着我。我忙放下本子,走过去坐在舅舅的腿旁,仰起脸看着舅舅。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说舅舅来过,舅舅想让我在他老的时候为他抗灵,我根本弄不明白这是咋回事,但还是愿意地点了点头。从此,舅舅似乎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心事,脸上有了笑容,时常眯着眼瞧我,微微地笑。
我十三岁那年,舅舅真的老了,全村人都哭着给舅舅送葬。我扛起灵幡,在前面一路小跑,把舅舅送到了墓地。
舅舅走了,菜园子无人再去管理,分田单干以后,那十几亩菜地,便分给各家各户做田地了。
去年秋天,我回乡下时,特意去村西老菜地看了一回。在秋天的风中,我看到成熟的谷穗已齐刷刷地低下了头,正在向地下的根们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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