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随笔三则)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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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札
传统的天人合一的感觉,“五四”以后被切断了,至少变得支离破碎了。这也是一种必然。从宋元山水画中可以直观看到,人把自己“缩小”,融入自然,甚至变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但人并非因此而变小了,弱小,狭了。恰恰相反,人是大的,丰盈的。“纵浪大化中”,人的生命因融入一个无限的丰富,从而自身也变得无限丰富,人是作为自然存在的一个整体,而不是自我孤立出来的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的一部分。人的生命感觉是开阔的,通透的。人的生活处境可能是困顿的,窘迫的,但人的生命感觉却依然可以明亮丰富。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古人看一枝石榴花的感觉,也只能是古人的感觉,人与花之间不隔,亦花亦人,亦人亦花,不仅是审美的,也是共情的,有一种生命和生命间心贴心的理解和生生不息的流通。现代人的感觉虽然精细(甚至精细到尖锐和琐碎的地步),但往往也失之精细,是一个过于自我的主体对另一个客观存在的主体的审视和窥测,充其量有一种礼貌和客气,却不能做到无间然。即使多情,也给人一种自作多情的感觉,即使有一瞬间的心心相印,也没有那种天长地久的共生之感。这是因为,现代人的心灵,失去了一个大的无限的依托。
而一枝花呢,它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一枝花,它也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带有整个天地自然的气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朵梅花,可以透露整个春天的气息。寂寞感是人类恒久共有的,但孤独感似乎是到了现代人这儿才变得更加强烈。当人从一个丰富的整体存在中自我疏离出来后,自我认知虽然变得清晰,但孤独感也就出现了,尤其在一个没有宗教意识的国度。古诗词里的思妇,其实是寂寞,而不是孤独。寂寞是情感上的,孤独是精神上的。古诗词里思妇的寂寞,其实也是士大夫自身寂寞的一种投射。但寂寞有时是一种情感的过剩,所以寂寞也可以是美好的。
两个月前,在九华山半山腰小住,一日午后,临窗闲翻画册,看到一幅石涛的折枝榴花,红花数朵,并没有那种物质性的艳丽,却生机盎然,尤其是那些支支棱棱的叶子,仿佛风一吹就动。要知道石涛身为皇家后裔,儿时经历巨变,削发为僧,始得存活下来,是心藏大痛之人,但他笔下的一枝一叶,却可以依然处处透出鲜活之气来。《石头记》甲辰本眉批,引古语,“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正因有这种万物共情之感,才避免了文人心底容易生发的枯寂和荒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兴,也是一个感。单纯、明丽,这个“感”,还不带太大修饰,几乎是素面朝天的,还没有太过于人文化。上古的感觉,极其清新,清新似水,但极广,而不是深,深容易阴冷。快乐即是快乐,悲伤即是悲伤,明明白白,很直接,不需要在心底藏着掖着。但桃花在阳光下开得那么热烈鲜艳,一个人幸福了,他(她)的幸福那么大,仿佛整个世界都幸福了,岁月悠悠,人世无尽,仿佛整个世界一时都开满了花朵。
雪隐鹭鸶
作家格非有部解读《金瓶梅》的随笔,叫《雪隐鹭鸶》。此名出自《金瓶梅》中的两句诗,即:“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暗喻世事人情的叵测。雪隐鹭鸶,意象极美。这两句诗以前读到时,就很喜欢,后来又忘了,经格非特别拈出,似乎又添了几分魅力。
鹭鸶,飞起来很轻盈,舒展,尤其在河面上缓缓飞行,影映碧波,像一小片云——是不“穿裤子的云”(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语)。鹭鸶的飞翔比鸽子要好看得多。鸽子太笨,我是说肉鸽。鹭鸶,听起来又像露丝,某个西方女人的名字。多年前,我曾到一个绿树包裹的小村庄看鹭鸶,黄昏,成千上万只鹭鸶从远处的天空归来,栖息在村子茂密的树冠上,如雪片纷纷。
雪隐鹭鸶飞始见,我感兴趣的不是某种细微的区别,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与环境的融合无间。雪隐鹭鸶,而非画屏绣鹧鸪。鹭鸶是一种独立的生命,这种生命融入一个广阔的环境,但又享有自身的自由,它可以飞,也可以落。相比之下,画屏上的鹧鸪,虽然华丽,却是死的,生命受制于客观环境。这两个意象正可以说明两种不同的生活和精神处境。前者是灵动的,自在的,出入无碍的,充满诗性。后者是干瘪的,刻板的,受束缚的,役于物,役于金钱,役于盛大的欲望。
如果再往前想一想,雪隐鹭鸶其实还隐含着一个传统的习惯性的认知方式。雪和鹭鸶之间,同色,但不同体,有一个边界,但也可以不触及这个边界。它是诗性的,富有美感的。
我们的认知方式通常是化繁为简,《道德经》式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比如李贺的这两句诗,即是这种认知方式的产物。但我们的感知方式却是整体性的,齐物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一花一世界。这又是庄子式的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同样,张若虚的这两句诗,即是这种感知方式的产物。
我们向来有个富有美感的心灵,我们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一个“诗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天地自然。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们便不能说我们懂得生活,更不能说我们会生活。这种感觉让我们避免了每个人成为一座“孤岛”。“何方可化身千忆,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诗句)”。心与心相通,推已及人,推已及物。这样才能对日月山川,天地万物,产生一种宽泛的爱意,而反过来,日月山川,天地万物,对我们的心灵又提供一种绵绵不绝的浸润和涵容。有了这份通透深邃的人情物意,所以高门大户的贾府,可以接纳一芥之微的刘姥姥,而无尊卑之隔;贾宝玉于竹篱茅舍中,能够注意于乡野纺线丫头的憨朴爽美,而恍然自失。所以才可以产生出泯灭生死、奇情幻彩、仪态万方的《聊斋志异》。
时代的荒芜,即是心灵的荒芜,反之亦然。
《五灯会元》里有个禅僧说:“鹭鸶飞入碧波中,抖擞一团银绣线”。真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存在,饱满的,飞扬的,活泼的,欢快的,没有一丝颓废和衰飒。雪隐鹭鸶,雪没了,鹭鸶却在,天地一新。原来那无边白雪,都化作了这一江春水。
空翠
空翠。很喜欢这个词。可以让人因空见色,自色悟空,正如《红楼梦》所言。王维的诗。《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空翠,一种氛围。它就在那儿,无处不在的样子,很美好,但又无法触及。也许正因为无法触及,才如此美好。少年时总想突破种种限制,现在能意识到限制也是一种美好。疱丁解牛,正是清楚限制在哪儿,所以才能游刃有余。
2010年12月,到陕西秦岭山区游玩,初冬的下午,漫步于金丝峡大峡谷。四山静穆,空旷无人。天气虽然很冷了,松竹丛杂,林木犹绿,正是“空翠”之意。据说山中兰草很多,寻了很久,却未见一丛。“空翠湿人衣”,王维诗中前两句是秋冬之景,如果是写实,最后这个“湿”字下得太重了,重得使诗句有了盛夏之意。如果“空翠映人衣”呢,也不对,太亮了。王维的另两句诗,“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同样写“色”,就很轻灵准确。
王维有悟识。悟识高的作者极少,近当代作家中,悟识好的有胡兰成,废名,顾城。阿城差不多也算一个。废名没有发展好,他极为可贵独特的文学个性,后期完全废掉了。
木心也有悟识,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他的修养、气度和识见绝对是一流的,但他的原创作品相对于此,却有很大一段距离。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重读维特根斯坦的一本笔记小册子,无意中看到这几句话,才算彻底明白:“即便最精微的鉴赏力,也与创造力无关。鉴赏力是感受力的精炼;但感受力没有做任何事情,它纯粹是接受性的”。
朋友谈日本文学,谈及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认为前者的文学才华要远远高于后者。和谷崎润一郎相比,写人性的幽暗、曲折和繁复,川端康成太清淡,显得小资了。但川端那种细腻到骨子里的感受力,却遥遥领先于谷崎。川端在《山音》中,写人性中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背面敷粉,却造成某种不便言传的氛围,正是“空翠湿人衣”。
微雨中到小区转了转。里侧花带中那株梅花正在开放,昏暗中既看不见色,也闻不到香,只看到很多花朵的影子,在夜空里疏疏横斜。但你能感到那种花开的感觉,就在你周围。
清人笔记《冷庐杂识》中有一对联,“炉火红深,与我煨芋;窗树绿满,烦公写蕉”。是写给一个和尚的。我不是和尚,却很喜欢此联。绿树映窗,也有空翠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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