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态的池塘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池塘是村子里惟一的池塘。位于胡同南边,西南两面住着几户人家,岸边长着几棵孤零零的柿子树,黑皴皴的树体像极了村子里那些年迈无依的老人。池塘里没有荷花,没有游来游去的鱼,没有在水面上叽叽喳喳的鸭子,也没有几根可供装饰的芦苇,有的只是形状大小不一的青石,长满了池塘的躯体。事实上,连池塘所应该必备的水,在这里也是奢侈的。在靠天吃饭的渭北高原,这方池塘常年处于干涸状态。这样的池塘不免有些名不副实,大部分时候它只是一个碗状的大土坑,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贫瘠的肌理——一些被淤泥抓牢的石头,一些长短不一的木棍高粱杆,一些天长日久而来的垃圾,再没有什么了,清贫的一如这村子里大多数的人家。当年少的我们一次次满怀憧憬地奔向那方池塘,想象着它一片碧波荡漾的姿态时,总是一次次失望而归。即便是这样,池塘的魔力扔不可阻挡。我们对池塘的憧憬从来也没有因为它的长期干涸而消减过,反而对它有了更深更强烈的期盼和好感。
夏季是池塘的季节。在不期而来的暴雨过后,池塘恢复了它的本质,雨水不仅仅灌满了池塘,更灌满了年少的我们对一片水域的想象。暴雨过后,水就从各家的排水沟里,从路边的渠里,从高矮不一的土坎上,从四面八方汇入这一方干涸已久的池塘。收获了雨水,池塘就丰富了,池塘的寂寞也被驱散了!雨过天晴后,村里的婆娘丫头们就端着洗衣裳的盆子,从南北东西纷纷往池塘的方向赶来。在池塘边,她们麻利地找好各自的位置,有说有笑地开始洗衣裳。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你都能听到衣服和洗衣板之间的交响,棒槌和石头之间的唱和,而其中最响亮的,莫过于这些婆娘丫头们之间撒野式的闲聊声。池塘成了一张大大的桌子,她们围坐在桌子四周,亲热得好像多年不见,肚子里的话好像攒了几辈子。她们说着谁家的男人如何有本事,也说着谁家的男人如何窝囊,说着谁家的媳妇如何能干,也说着谁家的媳妇虐待公婆伤天害理,说着当年的天气和收成……话题里,肯定有关于眼前这方池塘的,她们要给这池塘说上几句好话,让它好多旺盛些日子!她们就这样在池塘边放开了自己,各自把话在池塘上空扔来扔去。池塘边的时光对于她们,无疑是难能可贵的节日,她们把积攒的话在池塘边倒出来,又把别人的话一句一句捡回来,以此滋润漫长而苍白的日子。
丰盈了的池塘,更是孩子们的乐园。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大场面。雨过天晴,池塘就有了一种魔力,召唤着他们,每个人都成了池塘的俘虏。打水仗扔石子放纸船之类的游戏保质期太短,不足以释放体内冲撞无序的懵懂,几个回合下来,就厌倦了。最最过瘾刺激的莫过于扎猛子了,这方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碗装池塘简直是扎猛子的最佳场所,多少孩子就是这样在池塘里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地长大的。池塘拥抱了他们的童年时光,那些一跃而下溅起的水花就是他们成长历程中的勋章。
池塘之水天上来,容纳了万物,积水死水而已,没有丝毫清澈可言,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混黄,那是在雨来池现之初,时间久了,则慢慢变成浅绿直至暗绿,最后,还可能无中生有出几声蛙鸣。所以瞅见自家的孩子徜徉在一片污浊里,洗衣裳的娘就不答应了。便扯着嗓子骂开来了:你个死娃,谁个叫你跑出来的,看我今儿把你不拾掇了才怪!孩子听罢,撒腿就跑。最后,以娘追不到也追不动为止。等娘歇息喘气的当儿,娃儿已经不管不顾地在池塘里扑腾上了。
我自幼胆小,常常只是池塘边的看客。看客难免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心理作祟,着急难受使不上劲儿。后来,为了避免自己空急成疾,我就慢慢把自己发展成组织者的角色。我把一帮子热衷于扎猛子的小子们组织起来,按顺序接力扎猛子。所谓接力扎猛子,就是当你看到前一个刚在对岸露了头,就立刻一跃扎入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以前这帮小子总是各自扎各自的猛子,从来不讲究什么规则秩序。这样以来,你扎你的我扎我的,心里骂着各自的娘,还要担心在水里撞上谁的脑袋。大家一片混乱,谁也没扎得过瘾。我这样一个组织者的出现,用现在的话说,就叫迎合了“市场需求”。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方面使得大家尽情地扎了猛子,另一方面给了我锻炼自己组织领导能力的机会。可做娘的都讨厌我,说我把他们的娃勾来往污水里钻,被池塘里的水糊得一个个没了人样儿!我才懒得理这些闲言碎语呢,我只在乎我们这帮小子怎么玩得开心。话说回来,即使我不组织他们的娃儿,他们的娃儿也是会一样地往池塘里扎,也一样会污泥满身没人样儿。这样想来,他们的责怨对我来说,简直没有天理。
当然,扎猛子这件事绝不是从这边扎下去那边冒出来那么简单!起初大伙只是满足于完成扎猛子这一单一动作,由于无序混乱、不得要领等各方面原因,即使这样的单一动作也少有人完成,大多都放了蔫炮,在中途露出被泥水涂改得难以辨认的脸朝岸边的同伴无奈地笑,然后被大家嘲笑。在池塘满水的日子里,我们加紧训练,总结经验教训,一起进步。慢慢的,大家提高了技艺,基本都能扎一个完整而熟练的猛子,有的甚至还能含根水管在嘴里扎下去,只见管子在水面一晃而过,那边人已抵岸。总之,我们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进步。
点儿是大我五岁的小子,也比和我一起玩的小子们大不少。他虽然年龄长,可是个子矮,身体壮得像个石墩子,于是就有了“点儿”这么个外号。点儿从小就是一个让他爹娘头疼的小子,掏鸟窝子,下沟里捞鱼,打架,一样少不了他。每当他爹扬起巴掌狠狠地给他左脸一个嘴巴子时,他就高昂着右脸让他爹继续。虽然我们起初都是抱着心灾乐祸的心理,可整个过程下来,一个个看得心惊肉跳,也都打心眼里佩服点儿。我们其中任何一个,面对暴打不仅不能像点儿一样面不改色,十有八九还得哇哇哭鼻子。仅凭这一点,点儿在我们心里就是一条汉子。更何况点儿扎猛子的技术也是一流的。在我们只能在岸边玩水扔石子放纸船的时候,点儿已经可以在池塘里来去自如了。在池塘边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黑娃他娘朝他怒目相向的情形,骂她怎么不把这个死娃生下来立马淹死在尿盆里,省得现在来祸害她了!可点儿娘只是骂,点儿依然在池塘里欢实地游着。
有一天,池塘依旧丰盈着,婆娘丫头们依然边洗着衣裳边热闹着。我们几个同伴照常计划着我们的扎猛子训练。一向单干的点儿突然走到我们中间来,说想加入我们。他的这一想法让我们很是吃惊。我们都以为他是在拿我们开玩笑,可是他认真诚恳的表情表明了一切。后来我想,点儿也许是所谓高处不胜寒吧。虽然他是大人眼里的坏小子,比我们大比我们有能耐,可是常常是在玩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一定渴望有一个可以接受他的集体。不管怎样,那天点儿加入了我们,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一翻组织后,我们规定了扎猛子的先后顺序,以及谁要耍的新花样。小军是第一个下水的,他嘴里刁着根鸡毛,可是当他在对岸出来的时候鸡毛已经不知去向了。第二个下水的是刚子,刚子是我们中扎猛子扎得最臭的一个,常常在半道子就憋不住出水了。那天刚子在岸边热身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卯足了劲扎下了水,可依然是蔫蛋一个。看着他失落归来的样子,我们一个个笑得岔了气。接着是点儿。对于点儿,我们应该叫前辈的。那天为了给我们表演高难度的扎猛子,点儿专门跑回家把他爹的大黑伞偷了出来。点儿要一手握着伞扎猛子,我们都为他这样的“壮举”叫好,他这是决心露一手给我们看。
点儿在我们的喝彩声中扎下水了。我们一波人在岸边给他当拉拉队,另一波在另一端等着给他“接风”。在大家的注目礼中,点儿划一个优美的弧线,和他的大黑伞一起钻入了池塘。大黑伞在水面上缓缓地游动着,像夏日里一朵黑色而诡异的荷花。我们带着节日的表情,喊着“点儿加油,点儿加油!”可那把大黑伞忽然在池塘中央浮了上来,伞把儿慢慢地朝上翻了过来,倒立着晃荡在波动的水面上,像一条翻了肚的死鱼。我们失望地议论着点儿这次壮举失败了,等他上来肯定要脸红了。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点儿依然没有踪影。我们都有些慌了。刚子愣愣地看着我说:狗日的点儿怎么还不上来?我心里直发毛,没有应他。小军突然眼泪啪啦啪啦地掉了下来,哭着说:狗日的点儿不会淹死了吧!
点儿淹死了!确切地说点儿是撞死的。医生说点儿头部受到了猛烈地撞击,抢救不急,溺水而死。后来我们偷偷地看见干涸的池塘中间那几块生满青苔的大青石,它们其中一个就是杀死点儿的凶手。
那天我们等不到点儿浮出水面,一个个吓得哭声震天。后来村里会水的大人轮番下水,终于将淤泥满身的点儿拖上了岸。那时,点儿已经没有呼吸了,身上裹满黑色的泥巴。我们几个远远地瞅着一动不动的点儿,吓得没了声音。我心里裂开一个洞,有个声音在里面回荡坠落:点儿就这样没了!没了!没了!
从地里慌忙赶来的点儿娘看着丢了命的儿子,泪如雨泻,歇斯底里地哭吼着:都是娘把我娃咒死的啊,我的娃啊!然后就昏死过去了。醒来后的点儿他娘变了,整日坐在她家头门前的石墩上,嘴里一遍遍念着点儿的名字,朝着过往的人吐口水。
点儿死后。池塘就成了一块禁地。即使雨过池满,也不见了洗衣裳的婆娘丫头,也不见岸边扎猛子的少年。人们都拿点儿的死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想淹死就去吧!或者说:点儿的魂就在池塘里飘着呢!我知道那是大人拿来吓唬孩子们的说辞,为的是不让孩子给他们惹是生非添乱子。可我也害怕,因为点儿是为了给我们展示他的技艺才淹死的,我总觉得点儿的死我们是有份的。所以我害怕,我们都害怕。就这样,池塘安静了,成了真正的死水一潭。没有了热闹的场景,没有了不顾一切扎猛子的少年。
时光远去,池塘如今早也不复存在,久已无人提及。在大兴土木的时代,小小池塘太过微不足道,自然难以逃脱被填平的命运,远远不足以留下所谓“遗址”,岁月已然将它的痕迹打扫的干干净净,它已被彻底抛入昨天,而昨天早晚是要被人彻底遗忘。那些侥幸残存在我记忆里的脆弱片段,在不远的将来,也不能幸免。记忆给它盖上了坚实的盒子,成为被我们所遗忘的过去时态的池塘。
在一次午夜梦醒之后,我想起了童年里的那方池塘。一切丝毫没有征兆,它就闯入我苍白的梦境里,给了我后半夜一只清醒的理由,带来了童年里的欢喜和忧伤。我呆坐在柔软的床上,丝丝光影射入窗户,搅动庞大的黑暗,恰如搅动一方沉默已久的池塘,深埋于池底的一切就这样浮出了水面。在有些微凉的夜晚,那方池塘,连同那一刻默然独坐的我,都显得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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