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飘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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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那个飘
一
节气已经是春天了,小城在落雪。
这场雪是从中午开始落的。起初,只有零星几片,似有似无地散淡而落。之后越下越大。很快,楼下的树木、丛林以及街头匆匆而过的路人,都不约而同穿了一件洁白的衣裳,在雪中或静默或跳跃,成景成画。
倚在窗前望过去,远处的秦岭、近处的北坡,也很快罩在大片的装素裹之中,像极了一副隽永而清新的黑白水墨,宁静安详。
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窗户,张大嘴巴,尽情呼吸这雪中无处不在的沁凉气息,意外和惊喜不言而喻。怎不是呢?整个冬天里,小城未见一片雪花,空气里肆意张扬的尘埃和眼眸间越来越重的干枯,让小城人对于雪的期盼是虔诚和恳切的。
其实,昨儿去妹妹家,已经或多或少碰触到了这一片片稀薄的小精灵,它们在乡下的房前屋后落得漫不经心,悄无声音。偶有几片饱满的、大一点的雪花,很调皮地在灰暗阴冷的村庄上空一阵翻飞后,轻轻没入朔风和尘埃中,我心中向往了好久的那一片苍凉清白的皑皑世界始终未及。
我是黄昏时分回到城里的,手机天气预报上显示将有一场小雪落小城。这个信息让我振奋不已。夜里临睡时,窝在床头巴巴念想着,一场春雪,落在我的小城,会是怎样的情景?无独有偶,连续几日来,微信和空间文友们也在晒着自己身边落雪时的精美照片,撩拨得我的心中对于雪的期盼又多了几分。
这场清雪纷纷扬扬地飘了大半日,又轻盈从容地迈进了夜的门槛。我伫立窗前,暂且抛了身边的年味、撇了案头的庸扰,屏了息,侧了耳,敛了心,久久看雪。此时,夜已深,城里城外一片静谧,只有那雪花,从遥远的天际,缓缓飘落。
看了一会儿,有点按捺不住与雪亲近的强烈渴望,拽着老公,裹了棉衣,迫不及待地出门而去。
我很久没有雪夜赏雪了。徜徉其中,唯有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尽情触摸和感知我的小城在尘嚣的白日褪净之后漫延而来的静谧,当然,包括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带给人身体和思想深处的灵动和妙曼。我更多想告诉自己,这样静的夜,这样静的雪,更适合用耳朵来听的。
哦,夜晚的雪,也只能听了。怎不是呢?这雪,不止隔着立春的夜,似乎还隔了很多东西。比如窗户,瓦砾,蓬草,对了,还有书页和水墨,那才是雪夜最初的模样呢!可草庐,江河,瓦砾,千山和万水,我都看不见,独独书页和墨迹,早已在风雪之夜,在我的掌心里,开始泛滥。
最美妙的,应该在一本书里听雪。在书里,雪里的人生,有温暖垂爱,有诗情画意,更解世间风情。它们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就像坐在书写者的怀里,缓缓说与自己听,也说与他人听。你听,雪小禅说,听雪的刹那,心里开出一朵清幽的莲花,也寂寞,也淡泊,而多数时候,这雪呀,它惊喜了一颗心,是清欢的……这样一番写意,在她带着禅意的纸上跳跃,无论如何,都是极其美妙而妥帖的。
雪静静落,我静静听。听到眼前出现一副画,是老树的。画里,雪让茅屋长成一朵圆润的蘑菇,雪给枯藤添几笔诗意的白描。尤其是夜里的雪,爬满了乡间的篱笆墙,狗儿,猫儿,人儿,田舍,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雪,淹没了尘世的杂沓,纷繁,污垢,苍苍茫茫,一路延伸到一盏盏灯火的尽头。
嗯,还有那个张岱,独坐湖心亭,看雪,也听雪。听裹着寒风的雪,云水浩渺,天地清白,清白得连心似乎都要被掏空了,只有一湖,一人,一亭,淹没在风雪之中,不光我走不进去,连一片叶子,一粒尘埃,也钻不进去吧?即便这样,我还想把自己耳朵撕得老长,去细细聆听,直到我的世界,也风烟俱静。
二
关于雪,总被太多的情缘和尘缘被牵绊着,无法轻易丢弃。记得有一回,与苏学士相约,若小城落一场雪,会各自侍弄一番墨迹的。
想必那雪儿是通人性的,很快,一场漫天的飞雪如约而至。不一会儿,那洁白的小精灵便落满了我身边所有的楼宇,河流,村庄,以及山岭和沟壑,天地间一片苍茫。
那一日,坐在窗前,凝神看着这场久违的、姗姗来迟的清雪,不由唇角泛起一抹妥帖安逸的微笑。想那苏学士断然不会懂得,任何一场雪落下,都会在我身体和生命里,掀开一张张难以诠释的底片,它们早已烙在我的骨血里,或安睡,或沸腾。
生在落雪的冬夜。婆说,在低矮的土屋里,她用大红的风雪袍接住从母亲身体里早早滚落下来的我。当时,我是那样的瘦弱和气息如丝,连在一旁接生的五婆也叹气,这么小,跟猫儿一般,咋喂养大呀,还不愁死人?
婆有些犹豫,她在担心,这么干冷的天,已经连续落了半个月雪了,连村子东头老四家刚下的一窝猪仔都被冻死了好几只,像我这个早产的碎女子,能活下来吗?甚至,婆和五婆低声商量着,实在不行,扔掉算了,等母亲缓过身子了,明年开春再怀一个。
母亲当然不愿意了,她很虚弱,却更执拗。最初的几日里,她除了从早到晚解开自己的衣裳,将我贴在她柔暖的怀中之外,还死命看护着我,生怕婆乘她睡着的时候,一只柴笼子草草塞了我,扔掉了事。何况那个时候,乡下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比如有的女人生孩子像下猪娃,一个接一个,实在养不起了;有的人家想要儿子却接连生丫头片的;还有的,一生下来就有残疾或者先天疾病,家里穷,没钱治等,凡是属于以上情况的,基本都会被裹个小棉袄,装在笼子里,乘着月色被扔在离家很远的大路两边,生了死了,任由天命。故而,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坚信,只要有她的乳汁,她的爱,我一定会从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暖回来,活过来。
母亲说,接生的五婆从屋子里走出去的时候,满脸的怜惜和无奈。接下来,父亲用了厚厚的破麻袋碎片,将窗户的漏风处塞得严严实实,连关堵炕洞的长方形木板一圈,也重新包了一层旧棉絮,这样烧炕后,我不会被烟呛着。
母亲开始坐月子了,我被安放在热炕上,身上铺着大红的棉被。棉被上,印着大朵嫣红的牡丹,将我干瘪的小脸也衬得红润了些许。
那一年,雪好大,又好长,几乎一场接着一场,整个村子都罩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好在,有了父亲和母亲憨厚淳朴的庇护,我一天天变得欢实和活泛起来,母亲脸上,堆积了半月之久的愁容渐渐散去。
她开始剪窗花了,剪两只喜鹊跃上枝头,模样卿卿我我。
她开始做小鞋了,绣两朵梅花绽开笑颜,针脚细细密密。
母亲说,我哭闹的时候,只需清唱几声雪花飘飘,白面馍馍,我当下就不哭了。或者,爹从外面进来,喜滋滋地对母亲说一番地里的麦子盖了厚厚一层被子,大雪兆丰年哦!下吧,下吧,多下些,明年就可以多吃几顿细面白馍啦。爹说完,准会转向我,把他的手放在被窝里使劲搓,使劲暖,暖热了,在我渐渐圆润的脸蛋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说,妞儿,乖乖长吧,你看,雪停了,春天快来了,你的活命就出来啦!
母亲月子满了,我也挺过了身体和生命里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那段日子,无数片晶莹洁白的雪花陪着幼小的我。我是混沌的,柔弱的,而我的天空之初,尘世之初,却是亮堂而清白的,多么美好。
很多年后,我坐在远离故乡的小城,回忆与雪有关的过往,还有那个早已消失的老村庄,以及在我生命里那个洒满雪花的冬天。我终于明白:天地之间,雪是一种召唤。
三
夜深了,雪一直落,落在我的身上和心头,我心甘情愿又别无他念地坐在这里,以近乎朝圣的姿态,匍匐在这风雪之夜,尽情沉溺和贪欢。我甚至想着,一个人兴许可以闻歌起舞,却不见得能踏雪而歌,如此看来,我是幸运的了。
依然忘不掉的是小时候落雪的情形。那个时候,乡下孩子的童年是贫瘠,简单又粗粝的。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天里,寒风清冽,尘土飞扬。多数时候,孩子们像猫儿狗儿一样,被圈在热炕头,听着父辈们絮絮叨叨讲着村子里一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了,个个蔫头耷脑。可一落雪,孩子们的精气神和快乐一并跑来了。好像那个时候乡村总在落雪,雪好大,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家家户户门前那条疙里疙瘩的土路,不见了风,不见了尘,路面很白净,双脚踩在上面,咔擦咔擦的声音,很舒坦。待那雪花稍微停歇下来时,伙伴们个个都会从热乎乎的炕头悄悄溜出来,一路小跑到村头的麦场里,打雪仗,堆雪人,尽情触摸这细腻,洁白,带着清芬洌香的小精灵,和雪亲昵的快乐和幸福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渐渐长大了,学会安静了,一个人隔窗独坐,看窗外轻轻的雪花将世间所有的污垢和冗杂一寸一寸遮掩起来。看到心血来潮时,也会摊开笔墨,写几篇稚嫩的文字和心情。不曾想,这种深深的小欢喜和小衷情,一直从蒙顿少年竟延续到了四十不惑,以致于在每一个飘雪的日子里,那一缕湿润清凉的气息,会将我从苍茫旷远的清透世界里唤醒来。在雪的沐浴下,我僵硬呆板的身体渐渐舒展,连攀爬了一个冬天的寂寞和寡淡也从眉间渐褪渐远。
雪听久了,人会诗意起来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比如此时,我就一个人坐在北面靠窗的小屋里,听夜雪簌簌而落,白了窗外喧嚣的尘世,白到这一场春雪过后,一定有春姑娘含羞拈花婷婷而来,与之结伴的,一定是那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人,踩着雪的痕迹,泼了墨,在枝头开成梨花满树。
我是知道的,那个在大学纷飞中流浪的诗人叫岑参。若将我窗户外面的任何一条雪径延伸下去,一定会出现那条被冬雪覆盖的山野小径,诗人一袭布衣,与落雪的山坳里吟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古绝唱,隔着孤寂的栅栏,诗人神定气闲,将光阴的春天声声呼唤。而此时,我的身边没有栅栏,没有山坳,没有草丛,只有落雪的声音,和一杯清茶里氤氲出的腾腾热气。但我可以隔着诗行和画卷,聆听一片片雪,以轻盈的姿态落在瓦松,落在屋檐,落在原野,将山间空寂、檐下炊烟、麦田安详的画面,一张张水墨画一般呈现在我眼前。忽而,我会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我坐在千年前那个漫天风雪的草丛中,说不定也会被诗人写进诗里、被画家画进侧影,一丛雪,美如梨白。
想归想,可我终是俗人一个,这雪里的情怀,总要和曾经的陈年旧事紧紧裹在一起。我更多懂得,雪来了,庄户人的期盼就多了,比如老人惊喜着,旮旯犄角里那几块旱田终于可以盖上厚厚一层棉被,来年自己的孙儿们可以吃到白馒头喽;妇女们心里惦记着,落雪了,外出打工的男人走时带的棉鞋鞋底磨烂没,脚趾头钻出来没?棉袄上缝好的毛线领子肯定脏得黑黝黝的;村里不念书的小女子,围坐在热炕头上,织着毛衣,纳着鞋底,绣着鞋垫,叽叽喳喳聊着未过门的夫婿,聊到脸红到耳根,羞怯地用鞋垫捂着脸半天放不下来……
雪地里,藏不住的是庄户人的喜怒惆怅,这一幕,我一次次触摸,一次次感怀。曾经,落雪时,村头的平娃叔背着行囊要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找活干,他的身后,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至雪野的尽头,平娃叔的背影渐渐缩成成为一个小黑点。平娃婶儿站在村口,一双怅然的眼睛一直目送到那个黑影消失在雪窝深处,他家的大黄狗,一会儿撒着蹄子撵着越来越远的平娃叔,一会儿又折回来朝着平娃婶儿嗷嗷叫几声,雪地里,凌乱的蹄子印,来来回回,折折弯弯,一程又一程。
年关临近,雪地里的脚印一下子就多了,落雪的村庄亦开始骚动和欢腾起来。村子里,逛年集采购的,拆洗扫舍的,杀猪娶媳妇的,好生热闹。待腊月二十三前后,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陆续归来。你瞧,远远的,五伯家的大学生建宁一张白净的脸衬着白净的雪一步步走近了。他是村子里唯一考取到北京城的大学生。我清晰记得,建宁是在敲锣打鼓中被戴着大红花迎进村子里的,雪地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来,满地的殷红,衬着五伯红光满面的脸,喜庆呢!那一瞬,无论我以怎样的方式安放自己,都无法诠释这份属于父辈们朴素的心意和心愿。曾几何时,这挥不去的一幕幕,似青藤一般枝枝蔓蔓攀爬着,缠绕在我心房,让我在每一次的归去来兮中,品咂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天涯的儿女心中深处那份深重而深情的乡愁。正如这落雪的夜晚,我一个人,一盏灯,在小屋里安静敲打着键盘。我的指尖下,一行行码好的方块字,透着一股子与雪亲昵的彻骨之香,靠近你,温暖我。
(字数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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