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在回忆里

一.

    F酒店位于在福州的东街。酒店的外观是一栋银白色玻璃幕墙的的摩登大楼，为这条大街增色不少。酒店的内部却颇陈旧，大堂的陈设，电梯，和房间里的地毯，家具，都有一些年头了，好像在走复古路线。因为地处市中心，离要去办事的医院也很近，所以初到福州的时候，就住在了这家酒店。

    从福州的长乐机场到酒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要穿山越林，渡江过河，看到的是天地辽阔，波澜壮阔，以至于未到福州而对福州期待很高，感觉是要进入一个很宏伟的都市。终于到了市区，却发现福州城的格局并不大。道路狭窄，建筑稠密，是一个中等城市。

    东街不长，也不十分宽。从这条街可以看出福州这个城市的特点。城市没有主色调和固定的风格，建筑五颜六色，五花八门，这和北方的城市迥异，和广州这样的南方城市类似，没有清高范儿，倒也不让人觉得冷漠。摩托车是这里普通市民的日常交通工具，如同内地的自行车。每个十字路口，等候的摩托车比驻足的路人多。时髦的女性戴着草帽，骑着轻骑，穿行在马路上，是一道风景线。街道两边无非是商铺饭店银行酒楼，不过福州的西餐厅特别多，永和豆浆和上岛咖啡也随处可见。

    福建人和两广人的相貌同类，眼眶深，颧骨高，棱角分明.福州人的相貌特征要淡一些，更接近内地人。福州女人比广州女人的个子高些,皮肤好,爱打扮。广州女人是素面朝天，平底踩地的。福州话很难懂，既不像广东话，也不是闽南语，我这个外地人听起来，不知所云。所幸的是福州人说的普通话，比起广东人来，标准多了。

    F酒店虽然设施陈旧，却有她的特质。这里的服务员，朴素低调，没有五星酒店的刻意的谦卑，也没有一般的酒店的冷漠的势利。房间空间够大，落地窗朝向东街，拉开窗帘,外面是一个大世界，合上窗帘，里面是一个小世界。房间里有温泉淋浴。福州多温泉，福州人喜欢泡温泉，他们叫”泡汤”。大小酒店宾馆都打着二十四小时温泉淋浴的广告，我本不相信.是不是真的温泉，谁说的清楚。入住F酒店以后，我至少能确定，这个酒店的淋浴，应该确实是温泉。淋在身上的感觉，和自来水不一样，温润，柔和。这里的早餐不错，有很多福州特色的小菜，足以下粥。傍晚的时候，有服务员送来一份海峡都市报，一碟水果。总之，是我的喜旧厌新，总是能找出旧的百般的好，新的百般的不好做为自己安贫乐道不求改变的借口。当然，更直接的原因是，酒店离S医院确实很近，过一个路口就到了。之后来福州，也就习惯住在这里了。


二.

    S医院的Z医生，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体型壮实，长了一张慈眉善目的阔脸，逢人便笑，热情健谈，粗线条的性格，在科室里属于人人爱的类型.他经常被护士姐姐开玩笑，也经常找护士妹妹开玩笑。医生的工作压力大，用脑过度，天天和受尽折磨的病人打交道，所以个性多内敛，Z医生这样的并不多见。早上到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总被保安拦住.我拨通他的电话，然后把手机给保安，此刻,Z医生一般都在查房，于是对着电话大声嚷：“那是我的朋友，和我约好的，你让他上来吧！”中午我和他常去医院附近的一家自助西餐厅吃饭.福州有很多这样的西餐厅，主食牛排，水果，小菜和餐后甜点随便吃。福州人很喜欢吃西餐，我看到很多上班族中午就在这样的西餐厅里就餐。有的餐厅环境更好些，还有书吧，乐队。我们边吃边聊些闲话。他是福州本地人，老婆是医院的护士，结婚多年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倒不是家庭条件不好，应该说正是因为家庭条件不错，没有单独买房的需要吧？有一次，他给我看他的工资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很多条目，加起来才不到3000元。我说：“你们还有一些别的收入来源嘛，不靠工资吃饭。”他倒是坦白，“确实有，不过那些东西，谁都知道，见不得光，以后迟早也要规范化。”他说这些的时候，倒真没有要敲诈我的意思，有点无所谓,不在乎。他也知道，我不是他敲诈的对象。有一次，他的外地的几个医生朋友来福州，他招呼我，“走！小郑，今天我请客！”然后我就跟他混了.下电梯的时候，遇到一个医药代表，小伙子，调侃他，“Z医生，又带你兄弟出去HAPPY啊！”.他大大咧咧的笑，“是啊，带兄弟出去HAPPY！” .到了餐厅，一个胖女人站在门口，一看到他，就赶紧迎上来，满脸肉笑，引导入座。他的几个医生朋友已经在座了。席间，我才搞清楚了状况，胖女人是医药代表。她忙里跑外，倒茶敬酒，好不殷勤，就是对我爱理不理，好像我占了她的天大的便宜。我确实是沾了Z医生的光了。饭后，Z医生和他的朋友一一道别，并叮嘱胖女人，送他们回宾馆。然后就和我抄小道回医院了。

    Z医生有福州人的特点，安逸自足。但是并不是我见到的最多的福州人。福州人对人并不会太热情，不求练达,有点温吞，有点悠然。福州人没有大城市的一些人的粗犷和大气，但是又处处表现出比小地方的人有见识，见过大世面。有时候会有点市侩。福州也不如厦门的摩登时髦国际化，乡土气息还是很明显的,就是个小太平世界，一个温柔乡。福州人吃西餐，喝红酒，但是并不打算和外国人做生意。

    Z医生对我的工作还是很配合的.我去了之后，操心的事情并不多,一般在上午就把活干完了，中午和Z医生吃饭后,就可以回到F酒店里待着了。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可以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我怀疑我在福州的一半的时间是在F酒店的房间里度过的。我总是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让房间里漆黑一片,然后打开电视机,但是几乎不看。上网，回邮件，写报告。无聊了,就把窗帘拉开一点缝隙,看看外面的无声无息的熙熙攘攘。傍晚了，如果想出去透透气,就到酒店的旁边的小巷里的一家东北餐厅里吃饭，要两个酱骨架，一份水饺，一瓶啤酒。或者去附近的好又多里买些吃的带回酒店当夜宵。夜深人静了，把”拒绝打扰”的牌子挂到房间外，把宾馆的电话设置为”拒绝来电”，窝进被窝里,看深夜肥皂剧到睡着。有时候失眠了，强迫症一样的去偷听门外过道上的动静，并判断路人的身份。有一家老小，闹闹嚷嚷的，深夜了才到宾馆落脚;有喝醉了酒的，一路高歌;还有应召女郎的高跟鞋的声音和敲门的问候......


三.


    福州菜偏甜,粘乎乎的,有点像上海菜。葱姜蒜椒，一律少用，也少放盐，偏爱加糖。荤素都加。还喜欢加耗油虾油之类，腥味重。这样的饮食习惯，我这个四川人，望之则畏，即之也不能温。我怕我吃太多了,从牙口到肠胃,都要坏掉。有名的荔枝肉，其实无关荔枝，但是色，形，味，都似荔枝.我虽不爱吃，也佩服他们能在这方面花如此心思。四川人的心思都花在辣椒和花椒上了.福州人爱煲汤，无汤不欢。在福州的汤菜中，最有名是佛跳墙。不过我等庶民，在福州无缘喝到这么名贵的汤。老百姓通常也不会花费精力去做这道汤，福州靠海，海鲜多而便宜。福州人的居家靓汤多是海鲜汤，贝壳类为主，简单易做，清淡爽口。与广东的汤文化不相同。广东的汤喜欢放各种中药材，细炖慢煨，麻烦得很。每道汤都有它的中医的理论依据，和养生相关。福州人的安逸生活的体现，就在于两个汤上，一是煲汤，一是泡汤。在扬州的时候，导游说扬州人的生活是”早上皮包汤，晚上汤包皮”，我觉得福州人的生活可以说是:白天人煲汤，晚上汤包人”。

    福州的小吃，我喜欢肉燕和锅边。肉燕类似云吞，也就是四川的抄手，有的地方也叫扁食。和抄手的不同在于，其皮是用猪肉和以面粉后，打压而成的。打肉燕是福州逢年过节，婚丧喜庆的一道民俗景观，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一文里有生动记录，我心向往之,却无缘亲见。肉燕皮薄如纸，晶莹透明,食之则细嫩软滑,有点类似广州的水晶虾饺，算是一道很精致的小吃。锅边就简单了，把米浆倒在锅边，烤干后，和锅里的汤混煮而成。福州人喜欢在锅边里加海鲜，是为海鲜锅边。福州的鱼丸很有名，不过没有特意去吃过，在广东就对这类丸子不感兴趣。      

    初到福州的时候是夏天.那里的夏天，并不比内地更热，也远没有广州潮湿。但是在一年里，总有好几个月是夏天的天气，这是内地人受不了的。福州地处东南沿海，天亮的早，黑的也早。刚到福州的时候，没有经验，晚上在酒店里睡觉，没有特意把窗帘拉的严实，早上四五点钟醒来，就天亮了，阳光照进来，赶紧去把窗帘拉严实了，却也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等早餐时间。在四川，蜀犬吠日，到了福州，在这个时候，我这只蜀犬，只想吠月。白天有点精神恍惚，感觉像在倒时差。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外面就华灯初上,像傍晚了。福州的雨季也长，从四五月份开始，是绵绵的梅雨，一直到七八月份的台风季节，暴雨就多起来了。老天有眼,经常在我就要离开福州的时候，也就是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走出F酒店，雷雨大作，昏天暗地。这个时候，想拦辆出租车，真的是比登天还要难。好不容易到了机场了，也是一个等字了得。

机场航班无例外的要晚点，等到深夜，能起飞就不错了。福州靠海，冬天虽然短暂，也是很冷的。阴冷，风大。在寒冷的冬夜里，喝一碗海鲜锅边，是一种幸福。


四.

    去福州的次数多了，也有时间去逛逛大街小巷，古迹名胜。

    于山位于福州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边，于山堂的后面，山高不过百米，植被茂盛，名胜众多。在城市的最中心有这么一座并不是人工堆砌的小山，有风景，可观赏,有历史，可凭吊, 这是大自然给福州的恩赐。山上古榕奇石随处可见。我记得上山的路边，有一株古榕，盘根错节的包裹着下面的巨石，形成了一个山洞，那洞里出了好几个仙人。旁边有个炼丹井，仙人们没事儿就在那里炼丹。这山和日本人的关系很密切。山上有纪念戚继光抗倭的戚公祠，好像戚继光凯旋后，在这山上喝醉过，躺在一块巨石上睡着了。戚公祠前的附近有一纪念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在福州发动政变，号召全国抗日的纪念馆，忘记名字了。这事情中学历史课本讲过。这些志士们曾经就在这里开过会.戚公祠后的小坡上去有个郁达夫纪念馆，郁达夫在抗战期间在福州停留过一段时间，写了不少和福州有关的文章。意外的是，他还写了首词,《满江红》,纪念戚继光的，被以大红字刻在戚公祠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像郁达夫这样的旧文人，写起文章来颓废消沉，喜欢暴露自我劣根，荼毒了不少的青少年，其为人处事却并不消沉，甚至是个积极入世的人，他的生命的最后阶段还留下了抗日英雄的美名。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很难说清。于山还有一个魅力，半边是寺庙，半边是道观。上山一侧是庙宇，景点颇多，也热闹;下山一侧是道观，干净无尘，很清净。沿这样的路线游山，感觉很好。走到山顶，有处亭子，可俯瞰福州。山下闹市,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而此身处在山林间，老榕苍柏，一派幽静。

    三巷七坊，闻名久矣，福州籍的名人，多出于此。郁达夫也在这里住过。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角落钻进去的,看到的却都是残垣断壁，到处写着大大的划圈的拆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里比乌衣巷还要破败,寻常百姓家也见不到了.只剩下歪斜着挂在暗红色木门上的海峡都市报的报箱,和墙壁上挂着的还没有拆下的水电表.让我知道曾经确实是有寻常百姓生活于此的.这跟多年前去成都的宽窄巷子的所见类似。听成都的朋友说现在宽窄巷子已经焕然一新，游人如织了。可是,那还是曾经的宽窄巷子吗? 好像是路过了一些名人的故居，冰心? 沈葆桢? 门口都贴着封条，不能进去。有个院子，并不是唐宋古居，应该是什么单位的宿舍区吧，从门口的两边墙壁到院子里面的地上，楼房上，贴满了反对拆迁的标语横幅,铺天盖地,不留一点缝隙. 院子里一片死寂,见不到一个人影。我站在院子中央,被标语的海洋包围,好像听到了红卫兵的咆哮,又好像听到了十八层地狱里的哀号。我打了个冷颤,快步走出了院子,走出了三巷七坊,回到了人间,钻进了人流.

    没来福州前，不知道福州也有个西湖。福州西湖，小得可怜。没有杭州西湖的大气，也没有扬州西湖的婉约。走马看花,实在没有体会到她的魅力和特质。湖在闹市中，倒影在水里的，除了岸边的柳树，还有不远的高楼。公园更像是一个市民聚集地，里面有人唱戏，有人打牌，有人闲聊，很热闹。西湖的尽头，是福建博物馆.陈列讲述福建的大陆文化和海洋文化。大陆文化讲福建人是哪里来的。海洋文化讲福建人到哪里去了。在这里面，我倒是对福州人悟出了点什么.福州靠海，几乎家家都有在海外谋生的远亲近邻,不管在外面发财与否, 总要对家乡人表现出风光的一面,并且有回馈亲人的义务. 所以，没有漂流过海的福州人，因为有这么一层背景，不管自身做什么工作，其实都还可以衣食无忧, 这也是福州人安逸自足的原因之一？

    福州的寺庙也去了一些，西禅寺，开元寺，现在已经记忆模糊了.寺庙去的很多，不管规模大小，无非是三大殿，两边厢，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的，并不多。林则徐纪念馆，也曾经慕名而去，却在闭门维修，于是在对面小街喝了一碗锅边，回酒店去了。

    在福州的最后一年，因为需要拜访的医院离东街比较远了，我搬到了另一条街的另一处酒店去住了，那里离医院近，离机场大巴的车站也近。此后就再也没有住过F酒店。


五.

    Y当时也在福州。在我呆过的第一家公司的福建办事处工作。

    我们是刚到广州就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东北人，从哈尔滨坐火车，过了好几条江，才到了广州。北方美女的长相，南方人的娇小身材，眼睛很大，有神。我们还一起找过租房。那时候的她，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子，有点像个小大人。喜欢说话，眼神里总是充满了灵气和憧憬。

    到福州后，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我记得她请我吃黑鱼，吃海鲜。那时候她已经在福州不短的时间了，男朋友也到了福州。小两口一起在福州为了他们的将来打拼。她说她喜欢福州的小而安逸，不喜欢广州的大而喧嚣。但是能看出来她对当时的生活状态并不满意。她话少了，有些内敛而谨慎了，眼神里也多了一些深沉和忧郁。

    后来，她和她的老公，也就是之前的男朋友，又到了杭州。在杭州，他们应该是找到了他们想要的生活，在那里买房安居了。这个北方的小妮子，在祖国的南方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去年的年初，她来广州办事，老同事们一起聚了下。当时她已经怀孕，要当妈妈了。她显得成熟而平和，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安详。

    交友是为了找到自己，远行是为了找到故乡。Y应该是找到她的故乡了，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最后一次去福州是三年多前，和同事一起，到福州已经是晚上了。想到以后可能很难再有到福州的机会了，就拉着同事去了F酒店。到了酒店门口，发现门上已经贴了封条。这个外表摩登内部陈旧的走复古路线的酒店，终于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搞装修，要革新了。我们狼狈的穿梭于黑夜里的大街小巷，最后找到了一家如家酒店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