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一湖风月

　　一
　　起风了，如期而至。
　　风是洞庭湖的，传到我们的耳边。如梦，如歌。那是神子洞庭的声音，此起彼伏：南湖是我的爱人。
南湖立时有了表情，马上收束起了一派安稳清澈的样子，欢蹦乱跳的，拍打着岸。细听，发出的声音总如一声接一声绵延不断的娇笑，继而以水花的形态向奔到洞庭身边。那些从风情里飞落到我们身上的水花，构成了南湖绵情细密的柔软。
　　我跟远方来的朋友们说，在南湖观景，是要有思想准备的，有时候一片落叶打在你身上，一朵水花撞到你脚上，都会使你的情绪激动。沿着环湖游路行走，你永远不会走到时光的尽头，还会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一个传说里。
　　我说这个事的时候，桂花已经散着成熟的香气了，环湖路上往来的人们也加了衣服。天起凉风了，事事物物都稍稍收紧了身子。也不知道这风来自多少年之前，只知道经过它耳语的事物都有了表情。不仅南湖动了情绪，而且她的侍卫龙山也会失色，只不过它失去的是生机勃勃的绿色，转而换成幽深沧桑的面孔。它只在观景漫步的人额头轻轻一拂，我们的耳朵里就有了上帝细细碎碎的讲述。
　　洞庭神子是湖湘大地和荆江的守护者。年复一年，说不清有多少年岁，他用装三湘四水的肚量，降洪蟒吞湖湘大地的苦难。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洞庭日见枯萎，如末路英雄。西方的神在伊甸园把亚当身上的肋骨化为他的妻子夏娃，东方的神也见犹怜，从洞庭身上取出一块血肉变化为南湖仙子，让洞庭在最后路程有了爱人，安排龙山充当南湖的待卫。秋天的视野格外地清晰，站在龙山顶，看到南湖的身子在南津港与洞庭连理，紧密得不可分离。洞庭宠爱着娇妻，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精魄喂给南湖。那忠心的龙山也变着法子，舞鞭赶着九只洞庭金龟取悦仙子。
　　纯粹的美丽需要爱的滋润。千万年了，千宠百爱于一身，南湖不会凋谢，她纯粹极了，是处子一样的纯粹，干净得仿佛把你映照得不带一丝影子。
　　二
　　在环湖路上徜徉，遭遇风情种种。它们如春花如秋叶一样在湖水里漂荡，浓艳且凋零。南湖像懂得游湖人的心思，很静，静得听不见水声，湖面上只有一条划往龙山的小木船和两三只点水的鹭鸶。小木船和鹭鸶或许是古代的风物，我看到了唐诗里的场景。
　　风吹来一队鸿雁，意味深长地排成了一个“人”字，从遥远飞来，从南湖上空掠过，又飞向遥远，一声声苍凉的鸣叫，引来一叶一千年以前的小船。徐徐飘来，船上伫立着的是浪子李白。不羁的身影在淡青近乎透明的湖水里飘飞。
　　中秋佳节，李白到岳州拜访贾至、裴九。那位风流浪子一看见南湖，脚就迈不动了，便迫不及待地与贾至、裴九月驾轻船游南湖。他想把一个湖都收进感觉器官，但只能叹气，一双眼帘怎能一下装进一湖万种风情呢，只能一样一样地看一点一点地看。那一刻，他看见了两个意象，湖光、云。它们在谧静中带着活灵活现的生机，也像太白一般，悠悠然的看风轻云淡，看湖光空灵，看苍穹变幻，看山峦翠碧。他闭上眼睛，掩饰着对南湖的贪恋，但他还是在诗里流露出来了，“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这位道行高深身如漂萍云游四方的谪仙，用诗刻画了一幅鲜活的丹青画。
　　舍不得离开，入夜了，轻舟还在湖面荡漾。月光普及大地，湖光山色如同静物，清明澄沏一片，一动不动，可见“无烟”，诱得谪仙太白直想羽化遗世，谪仙想上青天也能上青天，南湖月夜又太美，怎么办？他想了个法子，向洞庭赊走了南湖月色。小船随风渐行渐远。一千多年过去，谪仙赊月一直无归还，只留一首天籁之声在湖面散落“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张说也来了，登上龙山。蹒跚。静默。黯然。
　　天光尚且没有完全隐藏去，黄昏肩负的感伤有了重度，张说依靠着山上的凉亭。高处往低处去看，可以把一座城一个湖收进入眼帘，他不停地用目光去搜索来路和归舍，世间那么多的人和事物不停交换和更替，直至世事沧桑、物是人非……这个唐朝被谪贬岳州的中书，肚子装满了冤屈与不甘，一股辛酸冲入七窍，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长流。南湖善解人意，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宁静与清澈的本色，这是一种足以让人忘却世俗尘芥的静美。她青螓微微波动，轻风细雨，杨柳拂面，抚慰张说受到伤害的心灵，用浩渺烟波的空灵扩充被世俗堵塞的胸腔。瞬间，这里不再是江湖之远，而是张说的彼岸了。今天与昨天都是一天，而张说的目光不同了，眼里没有了尘世一切琐屑的得失之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南湖的体香，诗兴涌起，吟唱起来：“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云间东岭千重出，树里南湖一片明。”
　　南湖月色已被谪仙赊去无归还，远事已经无声。那些无需细想便能很清楚听到回声的友善、安慰以及关爱，化成一湖轻歌曼妙的风情了。
　　三
　　这座桥静静地站在南湖迎接我。
　　如毯的落叶是神谕，引着我与朋友上了三眼桥。
　　正在落叶的老柳搀扶着秋天，歪歪扭扭，把环湖游路凝固成伤感的风景；落叶节奏缓慢，铺陈在三个洞眼的桥上。湖水成阻隔，把城市的一部分分了出去。水的那一方是气派的湖南理工学院的校舍，这一边密集地拥挤着高楼、街道。三眼桥让城市的两边不再成为在水一方。
　　这时的天光是柔和的，照在这座宋朝的遗留上。桥虽然古旧，上面的浮雕已经面目不清，桥墩和砖缝里有蓬勃的草，能用“苍桑”来形容，但身躯的线条起伏流畅不失柔美。
　　我站立桥正中央，手扶栏杆，清冽的湖水从我身体的下方流过，吐着如怨如诉的琴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拨动。湖中有山，山影翠绿，含情脉脉地与桥对望。古桥素衣裹身，轻风阵阵清尘埃，在市井烟火里没有一点迎世媚态，继续保持自己的底色。湖水在她的身影上流淌，她笃然淡定地望着斑澜世间，静默中显出岁月给予的端庄与素雅。
　　三眼桥，千年风吹霜打，桥上的浮雕已经模糊，看上去很古老但也很结实，据说它是湖南历史悠久、最为坚固的古桥之一。于是，我就去想它的远处来，于是产生了一个有点滑稽的问题，为什么要建造桥？史书有记载，这桥是由北宋庆历年间修重修岳阳楼和巴陵郡守滕子京建造的。他初到岳州，听说百姓渡水进城常遭翻船没顶之灾，便筹集资金动工修筑了这座桥。
　　南湖是神对岳阳的慷慨赐予，以温柔湿润的性子无声地滋润干涸的心灵，以万千风情融化人间的孤寂，她像是我们的爱人，又像是不属于我们。这种感觉是在逻辑之内的，正如建造桥一样。神在《圣经》里说，人世万物包括山川河流，都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上帝创造了江河，人类也就有了迈不过的阻隔，那就得创造桥啊！就像上帝创造了亚当，就得创造夏娃一样。似乎理解了，迷乱的心，回归于一种心安理得。
　　暗香随风。在自由驰骋的想象里，我在老桥上，辨认一些岁月的痕迹，一些视觉上所能认识的颜色。我认出湖光中的山、树、遥远以及雨点落在湖中的细声。长长的宁静和清幽，是诗歌的意味。深深吸入几口清新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整个身心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浸润到南湖了。
　　长长的还是那份心情，那种被想念拉长的心绪。彼岸！跨过三眼桥，或许这个词就在那头等我。一叶小扁舟，划一支桨，迎向一湖烟雨，红尘两相忘。远方的朋友说，真想在这湖畔造一处简朴的草庐，当一个不闻世事的守湖人，在湖水间打捞曾被风月漂洗的陈年旧事，寻觅那一段段失落在岁月深处的遗梦。
　　尽管只是梦想，却想长驻这梦。有些地方，身还在心却已是长相思。我们伫立在湖边，许久，许久，直至暮色悄悄地收尽了一湖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