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二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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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
如可以把麦子和水稻称之为“五谷之首”,那么也就有足够的理由把谷子称为“杂粮王者”,现在人们虽然都很看重养生,都知道杂粮的妙用,但事实上很多还真的没能融入“家常便饭”之列,只有家常便饭才具有“普世价值”,相对融入的,只有小米稀饭,我们自己做饭总要隔三差五地熬上一顿小米稀饭;不同的早餐店的稀饭种类不管怎样变化,小米稀饭都是有的。
农人们并不喜欢种谷子。
谷子属于“小苗”庄稼,小苗庄稼就是在苗期太纤细太柔弱,必须要精耕细作。播耩困难,种子太小,数量和深浅都很不容易掌控,播耩大苗庄稼谁都可以滥竽充数,但播耩谷子就是几十年的老把式也不免紧张,总怕耩不好,事实上也总是让他们丢丑。出苗的条件太苛刻,土地散松湿润,刚耩完地就下了大雨,没的说,将来的谷芽全部封在了地下然后死掉。刚出来的谷苗就象草芽一般,锄草不能接近它们,怕伤了它们。野草们乘了空子,总是混杂与谷苗之中,这时只好蹲下来用手拔掉。苗子很稠,必须要剔除它们;生产队时人们可以用锄头尖间隔着把它们除掉,这样的办法效率高,但粗糙;分了责任田之后人们便仔细起来,直接用手拽掉;这便给老年人找了活,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功夫,而且力所能及,但不能久蹲,就搬了小凳子来到了谷地里。有时候邻地恰好也种了谷子,两个老年人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剔谷子,不急不躁,剔出的质量就是好,分朗均匀适中。剔苗不是苗子出来之后就能进行的,等苗子咋把长了、扎了根活稳了才能进行。剔苗和定苗其实是同时在进行的,属于同一个过程,既要看株距,更要选择那些墩实粗壮的,灵活掌握,有时候一次还不行,需要几次,很多上次留下来的到了下次一看确实不合适,只好拔掉,其实那颗苗子很好的,主人也不舍得,咬着牙拔掉的;如此以来播耩的那么多的种子、那么多的谷苗都被淘汰掉了,只留下很少的部分。留下来的谷苗,该是多么的幸运。
结了谷穗子烦恼随之而来,那些鸟儿的嘴巴似乎就是专为啄谷穗而准备的,能把一个谷穗子上的谷粒啄得一个不留;谷地成为了鸟儿们盛大的、免费的、肆意享用的美餐。有一年村里的一人家种了谷子,期间不以为然,很少理会,他看人家割了谷子,他也便事先磨了镰刀,收拾好了车子直接到了谷地,那家和他是同一天播耩的,到了谷地傻了眼,他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谷穗摸了个遍,大多都是空空的。这便给木头人、稻草人提供一个存在必要的最恰当的理由了,它们并不傀儡,它们带着草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布条子,日夜坚守岗位,那些鸟儿收敛了许多。
谷穗要一个一个地用刀子删割下来,碾谷子不在场里,在村里的石碾上,一圈一圈地碾下去,扬谷子木锨无用武之地,簸箕派不上用场。我们这里除掉谷糠用的是一种木制的特殊工具,其它没有任何用处,类似于风箱的装置,内部有扇叶,长度距离非常恰当合理,不管你摇得快慢,谷粒是跑不出去的。谷糠被纷纷扬扬地吹出来,落地无声。
总之,处理谷子自始至终靠的都是一种轻巧、细腻、耐性、适宜,强大没用,急躁适得其反。
不知道为什么,每想到谷子,我就想到了村里的一对父女。
村里的四哥也算是一个苦命的人,自小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哮喘无法劳动,家境非常窘迫。兄弟二人,长兄如父,他为了兄弟的婚事,自己的婚事却耽搁了,后来也有过几次婚史,都很短暂,都没他留下只男片女。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侍奉了母亲大半辈子,母亲发展为肺心病后去世,只撇下他一个人,成了名符其实的光棍儿。
那年,我们这里出现了一对夫妇养蜂人,养蜂人的行踪是跟着季节走的,哪里春天了他们就去哪里,来去自由,来去无踪;自他们从这里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便再没人想起他们,茫茫人海,杳无音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本来就是养蜂的,还是因为躲避计划生育而选择了养蜂,反正养蜂的职业给他们的生育带来了绝对的便利。他们属于严重超生,已经有了几个丫头片子了,大的十六五岁,即将成人,小的还刚刚姗姗学步;但还要继续生下去,直至有了儿子为止。当时女人已经怀孕,他们欢喜如狂,他们曾经做了B超检查,医生告诉他们是个男娃子。然而,当妻子分娩之后,男人又如往常那样萎靡地蹲在门口,半天没有言语。后来他们决定,把女婴送人,四哥得到了消息,他要领养女婴。
我曾嘲笑鄙视以前人们的名字或者小名又俗又臭,什么狗的牛的虎的、石头的柱子的山的,当有了孩子之后豁然之间就明白了这些名字有着原始的表达、深层的意蕴,婴儿确切来说根本还不算是“人”,他只是具有了人性质的一种动物,只有经过三冬三夏才会人模狗样。母亲的伟大根本不是她们孕育了生命,孕育生命是她们的一种生理属性,真正伟大的地方是在分娩之后的婴儿期,婴儿需要悉心的呵护,如何地呵护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学习来的。婴儿不会成人语言,他们的语言是啼哭、呵欠、喷嚏、手抓脚蹬、亢奋或者萎靡、嘴唇的湿润或者干燥……一个合格的母亲必须要读懂这些语言,甚至是婴儿的一个细小的动作、眼神、变化,她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生命是一个人的硬件,十月怀胎是打造体内生命,三冬三夏是在打造一个体外的生命。
女婴的父母一听到是一个光棍要抱养,他们曾是十分的犹豫,那女人紧紧地抱着女婴不肯松手,两眼通红,显然哭过,男人紧缩眉头,拧下水来,样子难看得吓人。
四哥抱着女婴匆匆走掉,他怕他们反悔。
四哥把一门的心思全部用在了女婴的身上。奶粉是绕不过去的,虽然一包奶粉要花费掉当时两个劳动日的工资,但四哥一点儿也不吝惜,不过乡下人的观念总是腐朽陈旧的,扭转得从来很慢,并不完全认同奶粉,总认为奶粉缺点什么。四哥自己给女婴配置了食物,他选择了小米,熬小米稀饭,小米下了锅就不再搅动,任其自由翻滚,一直熬到粘稠的状态,最后小米都跑到锅的周围,米汁留在了中间,四哥用勺子把正中央的米汁舀出来,他说在这样的米汁最有营养。起初,在奶粉里兑进很少量这样的米汁,慢慢地增多;米汁一次喝不完,额外的放在瓶子里,什么时间喂奶了再用开水烫热了。女婴喝了掺有米汁的奶粉,比她同龄的婴儿壮实,生病的次数也少,四哥跟着也吃小米饭,脸色也滋润了许多。再大了些,四哥每天都要烧红薯,把红薯烧得非常地柔软,手指捏着哪里哪里就瘪了下去,四哥就把这样的红薯心喂女婴。在一个从没有过带孩子的光棍儿的精心喂养下,女婴一天天、健健康康地成长着,跚跚学步,呀呀学语,脱掉开裆裤子,几年过后,女婴终于成为了一个顽皮可爱的疯丫头;二十年过后,疯丫头成了漂亮的姑娘,现在,她嫁了人,也做了母亲。
四哥抱养女婴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村里人们都说有点晚了,四哥自己也一再地说不知道他能不能把女婴抚养成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女婴成人的那一天,死的时候能不能喝上女婴给他端一碗水。在2014年,四哥得了食道癌,俗称“噎食”,这种病象熬油灯,什么时间把人身上的油熬干了什么时间才算休止;这种病非常痛苦,病程长,结局是病人被活活饿死、受尽折磨而死,同时也把一个家庭的经济推向崩溃。四哥是一个明白人,他异常坚决,坚决不看,等死;很多人解劝他,他的兄弟苦苦地哀求他,他说他的命不值钱,不值得拖累人。后来,他的女儿给他了跪下来,哭得琉璃喇叭儿一样:爸爸,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死了让俺怎么活?
四哥泪流满面地妥协了,做了手术,他的积蓄远远不够,剩下的缺额全部由他的女儿承担了下来。术后的恢复至关重要,需要饮食、化疗、休息多方面进行调理,女儿就搬回来住,伺候四哥就象伺候婴儿一般。不幸之中的万幸,手术非常成功,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发现转移的迹象。每次回到村里,我总要拐到四哥家里坐一会儿,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根本不像曾被开膛破肚、被死神吆喝了的病人。
四哥在我的面前不止一次地夸他的闺女,我却又莫名地想到了谷子。
谷子耐旱,耐得贫瘠,看似柔弱,但生命力极强,一旦发了芽,就以最快的速度扎根,活得稳当;很多地方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一个古老的风俗,娶新媳妇的时候早就准备了两捆子的谷杆,门口两侧各一,鞭炮挂在谷杆上,当新媳妇下了车,就有人点燃了谷杆,寓意诸多美好的愿望。
谷子可能是深深懂得它得以生存下来艰难、诸多的波折,在所有的庄稼当中,谷子是最懂回报的,回报雨露,回报大地,回报侍弄它们的农人,回报生命。入了秋,谷穗就在不断地挑战自我、挑战极限,饱满的谷粒更加饱满,爆裂一样,把已经低了的头低得更低,无法再低了——在比重上,还有谁象谷子这样承担了比本身大了很多倍数的重量?微风吹来,它们就像十月怀胎即将临产的孕妇,蠢笨地摇摇晃晃,从田地的这一头摇晃到另一头,摇晃得一片金光灿烂,让人的眼珠子都想蹦跶出来;真的担心谷颈太纤细,它们会“咯嘣”一声折断。
高粱
高粱对于我们这里的乡村,属于一种本末倒置,人们看重、收获的是高粱秆子,而非高粱。
那时候都是屋脊瓦房,瓦房需要“里子”,里子是在椽子上面固定的,麦秸草泥摊在里子上之后才能“扇瓦”;高粱秆子充当的就是“里子”角色,它们一根一根地连在一起,紧紧地排列着。那时候的床中间都是横着几根叫做“撑子”的木棍,这样的床是没法直接睡上去的,这就用的上高粱秆了,高粱杆子被人们制作成了“高粱箔”,把高粱箔摊开在撑子上,然后再铺上缟席才真正成为可以用来睡觉的“床”。 把高粱秆子破开,做成篾子,用高粱篾子做高粱席,在我的意识里,高粱席是效果最好的凉席了,躺上去便是浑身光滑清凉。村夫们关注的是高粱秆子,他们把高粱秆子分类拣出来,一样粗细长短的捆在一起,捆了好多的捆子,放在草屋里、牛棚里,有的甚至搭放在堂屋上面的横梁上。
高粱最上面最细的一节叫做“高粱梃子”,高粱梃子的表现身手太多了,用它做高粱簰子,盖面缸、水缸,高粱花箅子,笼盖,用来溜馒头。农妇们在闲的时候做了很多簰子,以备后用,大大小小的它们被挂在堂屋的墙上,这也是那时作为一个合格村妇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她们的一种炫耀,很多村妇们有时回娘家走亲戚时啥也没带,只带了高粱簰子,几个高粱刷子。这些簰子刷子让懒惰的村妇们眼馋嫉妒;不过,这种眼馋嫉妒很多时候还是化作了感激,当她们的簰子或者箅子在突然之间坏掉了,但做饭是必须的,她们就会去借,她们如愿以偿,脸面没有掉地。村妇们特别关注高粱梃子,不用吩咐便按长短粗细的不同分开捆了几捆子,放在某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自家没种高粱的,早就留意谁家种了,然后提前叮嘱了,一定要给她留着。叮嘱是无效的,必须要行动,积极的村妇们来到了现场,她们帮着主家删割高粱,义务的,这样得来的高粱梃子理直气壮,谁也无法阻拦。主家一点儿也不担心得罪人,叮嘱过的村妇埋怨的话也只有埋怨她自己。
高粱穗子被撸掉了高粱籽之后就变成了“高粱毛子”,高粱毛子用来做扫帚,扫案板的干刷子、刷锅用的水刷子。用不完一点儿也不废弃,有小商小贩们自会上门前来,小商小贩们比谁都精鬼,把什么都抠到骨缝里去了,但也嘴甜,软缠烂磨,什么大叔大奶、老表长老表短的,拉关系攀亲戚,其实主人内心也很理解,明说不谈,小商小贩们容易吗,起早打黄昏,跑得马不停蹄、血不养心的,嘴上还在讨价还价,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依了小商小贩。别小看了那时的块儿八角、能办很大的事情呢,我清楚地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费才八毛钱,后来涨到一块二,人们都说学费太贵了,没法上了。
很可能会在某一个中午,看到一个村妇匆匆忙忙地直奔高粱地而来,她一定是在将要蒸馒头时才想起来没了高粱叶子;高粱叶子柔韧,叶面光滑,蒸馒头用来做衬垫。大多数还是未雨绸缪的,她们会在干活儿的时候凑空,或者是在路过时顺带着就刷了一些高粱叶子,带回家晒干、一匝一匝地扎着,敝帚自珍一样放起来,什么时间蒸馒头了就事先泡上。
这样以来,住的、睡的、扫的、刷的、衬的,哪一样也离不开高粱;高粱主宰了一个家庭的起居生活,中国人信奉“紫气东来”,传统的农家里原本都是氤氲在紫气当中。
高粱在杂粮当中的地位是最卑贱的,没人拿正眼瞧过它,生产队的时候属于它的领地最小,承包单干之后近乎绝迹,哪家种了高粱,哪家可能就要有事情了,要么是盖房子、要么是娶媳妇。家禽也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有了高粱,农人们便少有的大方起来,喂它们的时候总是捧得尖高尖高的,直往下流,家禽也是哄不得的,吃了一阵子的高粱,鸡鸭的脸色红润起来,下蛋也格外多了,猪走路明显有些发喘了。
吃了杂粮的家禽鸡是鸡味,鸭是鸭味,猪是猪味。
高粱面无人问津,高粱酒却备受青睐,那时候村夫们常常“打平和”,也就是谁也不白吃,有的兑菜,有的兑酒,酒就是高粱酒,他们兴奋地喝五吆六,拳来枚去的,往往喝道到三更半夜,那时候人们真能喝,到了最后他们的旁边总是撂了一堆的瓶子。他们的脸色变的和高粱一样红,比昏暗的煤油灯都闪亮。就在前几天,一个嗜酒的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大塑料壶的高粱酒,喝了之后他说,他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以前人为什么酒量比现在的大,都是海量,原来以前的酒都是真正用粮食酿造的。
高粱地里很少去的,人迹罕至,高粱成了草木,任其自由生长,每看到高粱的影子似乎总是那样的孤独寥寞,踟蹰忧郁。但高粱也并不在意人的轻视或者无所谓,关注它是那个样子,不关注它还是那个样子。高粱不温不火、有条不紊地拔着节儿,没想到到了最后把所有的庄稼都比了下去。高粱地里似乎总是那样深不可测,如果在夜间行走,不管是月朗星稀,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足够有勇气的人路过的时候也不免产生一股怯意。高粱习惯了沉默,专注地吸吮阳光,体内装满了阳光,阳光化作了色彩斑斓的语言或者类似于万有引力一样的事理,但还是一言不发,任它们在体内如岩浆般地翻滚,憋得满脸红紫。主家终于来了,来的时候漫不经心,当他看到如拉满弓一样的高粱,目光瞬间也变得炽烫血红。
然而,当人们人们住了平房楼房,睡了席梦思,高粱最后的一点价值也便被淘汰掉了;这么多年来,我四处游走漂泊,去过很多地方,可能我本身是一个农夫的缘故,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注意当地的庄稼,很多庄稼都还能看到,虽然它们中间有的相当少,很难看到,但高粱在视野里一直没有出现过。
突然之间感觉到,莫言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事,这里所说天大的事,不是指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为一个民族的文学事业出了一口憋了百年之久的怨气恶气,而是他拯救了高粱,因为他个人的荣耀也给他的家乡带了荣耀——消息说他的家乡要把高粱做成当地的一个支柱产业,这样的产业因一人而起,但绝非一人之力。我不知道种子还是不是当初《红高粱》中的高粱种子,但愿是吧,这样能够为中国的乡野保留下来最后的一颗高粱种子,也保留着属于本土最后的基因、最后自然进化的基因。
有机会的话,我定会在将来的某一个秋天到山东的高密去看看,看看那些高粱是如何地与众不同,究竟怎样燃烧了田野、燃烧了天空、燃烧了一个季节、燃烧了一个民族的文字,燃烧了曾是一个羸弱贫血的孩子的梦想、一个由浅薄到深刻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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