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脉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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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脉(4290字)
禾 源
(一)
家门前的那棵树,不停地落叶,每天总有数片叶子飘到阳台。拾一片,轻轻托在手上,绿色在失水中被褪去,细弱的叶脉此时我觉得粗壮,粗壮得如我女儿小时画笔下的一笔笔。叶脉、体脉、家脉只有连体连根,源源流长,才能沐天光,吸地气活在天地间,一旦断根离体,将如这飘落的叶子,渐渐枯萎。念到斯,寻根问祖仿佛成了寻活的耕作。
打小起,我在长辈的一个个故事中,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家脉,从浙江景宁而来,先居于龙漈境,后又迁到洋头寨,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繁华富贵,也不知道山野与大庄的区别,每天粗粮填饱肚子,听听七叔公的故事,过得相当快乐,即便在睡梦中会突然惊叫起来,也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睡梦中多的是咬光饼、吃花生,还有就是会飞,即便从悬崖跌下,也会在跌落中飞起来,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到了十来岁,会结伙打着手电到祖居地漈下村看电影看戏,才发现这个村比自己村子大,有桥、有亭、有戏台,还常放电影。开始觉得自己村子的小,但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漈下村一些与我年纪仿佛的孩子,会来欺负我们,可我不怕,我总觉得这村子一切我都有分,在自己村一样,跟他们过招,漈下村的大人见了,总是一句:“都是自家人,不能欺负洋头寨的人。”感觉中有着姓氏的福荫,怪不得家里的长辈常会唠叨着姓氏的亲缘。
(二)
时光一天天地行走,在拉长我身影中,也把我的骨架拉大,这时乡村成记忆的地方,成了人们提起我姓氏时,连根提起的一块土。
提起我的姓氏,许多人总要多问一次,而后道出,你这甘氏是少数民族吗?我很少因为这事责怪他们,只体会到这姓氏在当下的影响力不足以让家户喻晓,当朝没人权倾天下,商界也没有人富敌八方,就人数总量也少得可怜,哪能怪别人呢?可我在河南新郑居然生气重责那里的管理人员,那是在炎黄子孙寻根拜祖之地。我跟着各个姓氏游客一样,燃起香,寻找甘氏始祖的香炉,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始祖的灵位。我招来服务生,她左寻右找,上搜下索,一样也找不到。我生气了,便说:“夏朝时,有诸候国甘国,商朝时甘盘为相,春秋战国,还有12岁为相的甘罗,就到清朝,就我故乡还有官居提督的戍台名将甘国宝,你们居然这样的一个忠君孝国的大姓氏给丢了,立即叫你主管来,向甘氏后裔道歉,同时立即补上。”服务生是个小姑娘,大概被我的愤慨炸晕了,呆呆站在我面前,憋不出半句话,整个厅里的人都围向我,有人劝说“算了,这不就是闹着玩吧,何必这么认真。”说话的人个子挺大,可我这时的怒气足以弥山填河。我即刻向他瞪眼,声音聚集,对他说:“你也当父亲了吧,你有没有体会过,你孩子在校门口等你去接时哭泣的情怀,我千里之遥赶到这来寻祖祭祀找不到祖宗的灵位,这时什么心情,你理解吗?不要把伤害在别人的身上的痛,当作你修行品德的标签。”他大概被我的话呛了,咳了咳,无趣地走开了。领队来劝说:“老甘,时间来不及了,叫他们补上,我们走吧!”服务生小姑娘大概回过神了,一边跟主管打电话,一边赔不是。我想:“祖训中云,谨慎交游,出入相友。”但还是很不客气的交待:“小姑娘,跟你的领导汇报,立即补上,下一批还有我甘氏的人来,明天就到,到时若还没补上,到时候你会见分晓。”我没把这看成是他乡异地,同是炎黄子孙,处处是乡关。
回到车上,坐在身旁的朋友说:“平日里,你是一付与世无争的姿态,怎么今天就得理不饶人了,那情形真有点吓人。”“哈哈哈,不就是怕你们说,我是从树头洞里钻出来的”。
(三)
我感性,本不喜欢思想,但闲下来时,又总会想些事。想村子,想家脉。先祖真伟大,在夏商时期居然有甘国,且生活在渤海之滨。洋头寨的祖上真没用,一迁再迁,从江西到浙江景宁,景宁本就是浙江僻壤,还往福建走,一直走到漈下,漈下还呆不了,最终迁到文笔峰山麓的洋头寨。洋头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形,一条岭依山而上,两条寨弄把房舍捆在岭边,上一排的厅堂一步跨出就是下一排的屋顶。外面人说:“这地方狗都会摔死”。俗话说安土重迁,是上祖不公,讨厌我祖上,还是祖婆刻薄,又缺乏心智与妯娌不和呢?我找不到依据。是风水作用吗?《说文解字》中这么一段记述:甘“‘美也。从口含一。一,道也。凡甘之属皆从甘。古三切,可见,甘姓来源于职业。甘姓祖先是上古巫师,以占卜为业,所以说出来的话都是‘道’。黄帝战胜炎帝、蚩尤,一统天下后,利用上天赐予的宝鼎,测定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制作干支;用占卜用的蓍草推算历法,预知节气日辰。按照节气教导百姓播种百谷草木,驯养鸟兽鱼虫。黄帝将掌管天文历法占卜这一重大事件交给第十三个儿子,并封他在甘。后来子孙繁衍,以国为姓,是为甘姓祖先,研究天文历法占卜事。”有这样的先祖,难道不会为子孙谋得一脉好风水吗?若说上祖不公,漈下开基祖在选择各房祠堂时,也给我祖上选了一块,这说明待子公平。若是祖婆做人不行,可我听老人说,漈下迁往溪坪濑一枝的先祖就是由洋头寨祖婆看养大的。左思右想,我只好草草下个定论,那便是:动物世界的一个普遍哲理,适者生存,趋利避害。
漈下开基祖,自浙江迁出,据家谱记载,是因替朝廷征收的矿银失窃,变卖家产赔偿,破产而迁徙。我大胆推理,此境中逃亡,大概还顶着不可赦免的灭门之罪。大概先祖想根脉不可绝,根脉不可绝,因此一路择荒而逃,越偏僻越好,远离官府,远离官道。就在甘氏祖训中还重重写下“勿近官胥”的一笔。先祖识天机,深深明白,四季轮换,岁月更序,一切都有变数,只要根脉在,逢春重发,依然枝繁叶茂。当然这只是我不肖的猜测,历史已过去,我这一个山野个儡痞(小孩子)那知十八代前的事,更何况先祖到漈下肇基到我就有了二十一代,历时近600年。可我看到许多甘氏聚族而居的村子,确实都在僻壤处,就如浙江的半路村、福建罗源的甘厝,屏南漈下,都是在大山合围的小山坳里。一些本姓叔、兄也感凝问为什么我们甘家的每个村子总是安在山旮旯。对于他们的疑问,我抿嘴笑着,得意自己的猜测。认知认识,常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后来我读了更多关于甘氏家脉的渊源时,感觉自己的猜测是一个彻头彻尾以逃避立论的瞎猜,难道就不可能因为祖上有厌世归隐的心态使然吗?太上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智算历法,神能占卜。有史书记载“甘德,战国时楚国人(一说是齐国人),中国著名天文学家。经过长期的天象观测,甘德与石申各自写出一部天文学著作。后人把这两部著作结合起来,称为《甘石星经》。”这样察天地,明世理人的后袭,能不洞察人生吗?远离尘嚣,过一分自给自足的安宁生活,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在一块块“世外桃园”地,安身立命也完成合乎情理。如是逻辑推理祖上迁徙,想起自己前面的推测,自己浑身有着被泼粪感觉,难看、羞愧!怎么就以一个市侩的思维去揣摩家脉历史的变迁呢?这一个个小山村安贫乐道,不就是上祖的福荫吗?
(四)
浙江庆元县半路村宗祠重修之际,屏南甘国宝研究会一拨人前去考察,我感觉这时期选得好。从前就有听说过,这个村收藏有甘国宝会试时的会魁匾额和一枚甘国宝铁印。曾也有人访问过,可收藏者不轻易让人看,那些无功而返的感叹我曾听过。可今天是宗祠落成,敬宗敬祖,来的人血脉里流淌着同样家脉之水,同风雨,共荣辱,还有什么不能分享呢?
山阻水隔一路相牵,当年迁徙的遥遥征途,如今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六点半从屏南出发,十点多就到了庆元半路村,想想这现代化时代,闪都来不及,哪还有可躲之处。若为避难,灾难的速度比迁徙的脚步快多了。我窃窃笑了,要是明代有了现代化,还有我吗?
握手之礼我行了几十年,感受过不同肤质、不同热度,行于礼,止于礼。然而今天与宗亲的手相握,感觉是两支手的重叠,是一种力量的加持,血脉里的血液在添加,浑身温暖。寒喧的话语虽有地域的差异,但感觉是两股溪水的汇合,同一个基调两个声部在合唱。拜过宗亲先祖,共同沐浴会魁之光,拈量过甘国宝铁印的份量,大家聚首翻阅家谱,此时我感觉甘氏曾孙们如一群小仔,一同拱向“家”这个伟大母亲硕大的乳房,呷呷呷呷地吮吸着乳汁。
我有吸足喝饱的感觉,抬起头,我打了饱咯,静静地退到旁边,重温起半路村管护家谱那位宗亲的庄重神情,他抱出家谱一路叨唠,意思不外于这家谱不可轻举妄动,不是甘氏子孙不能翻阅,直到村委会要翻阅时,他面对那发黄麻布包捆的家谱深深鞠躬,口中念念有词,抬起头大声说:“不好意思,我发过咒,若在座有不姓甘的请到楼上喝茶。”他的那双手,在此时不再灵活,那根捆绑的丝线,他一直解不开,四周目光聚在他的那双手上,我感觉那手会被灼伤。解开了,那布绘有图案,写有文字,这块布并不是太老,只是民国期间的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流淌在纸上的家脉仿佛脆弱成襁褓中婴儿。好啊,婴儿虽然脆弱,但最有生机,婴儿的哭声、笑声都是生命中最动人的生命成长之声,家脉如婴,生机勃勃,福佑自然绵长。甘国宝中进士,当提督,官居一品之位,是家族树粗壮的一枝,就这样的“粗枝大叶”依旧抱守家脉大树,赠会魁匾额,凭自己官身之份给宗亲一片绿荫。叶落归根就是这家脉的魅力。
(五)
一片绿野中,挺立的大树最引起关注,他如这块绿地上的一面旗帜,可那些零星小花更加迷人,她把草地点缀得无比生动。家脉行走的大地自然有庄稼、树林、花草,家脉行走的村庄自然有三十六行,有俊男、靓女。时常有一些女士在抱怨,封建啊封建,不生男孩先在在这纸质的家脉中断根,而后在从家脉的绿野里消失,抱怨声虽然轻微,轻微到像一棵将枯的树轻轻摇晃,惊动不了一树的婆娑。世俗如同溪流中的一块顽石,任水冲击,死守不放。好在家脉如水之流,击几朵水花,又归道而行。甘氏先祖题过一对联,这样写的“一飘风外树,双履雨中山。”我想可以这么理解,不管风外风内之树,都是家脉双履行走的风景。也在因为这风外风中之树相互呼,才让树木成林。
半路村修祠的乐捐榜上,甘家姑娘的名字跟她的人一样出彩、显眼,我与那位在庆元县城经营过外贸,现又经营酒家宗亲小妹交流中,才知她可是这次修祠的重角,捐的款多,献出的心情饱满,整个祭祀敬祖的法事都是由她安排,自驾接送做法事的道长,酒宴的安排,端菜洗碗,出场频频,虽然她没有握着麦克风说上几句话,可利索能干的风采足以让甘家温馨。
又一个宗亲小妹,驾着车要先走了,说了声“你们一定留在这里吃晚餐,我有事先走一步”,挥挥手驾车出村了,一缕银灰色的毫光伴随她一路光辉而行。我想,她行到哪,这家脉不也就传到哪了吗?怎么说不生男孩就断了根脉呢?我仿佛觉得家脉如同地瓜藤,任她长,园里园外可处处生根。
“望出渤海,源自甘国。”古脉幽幽,新叶璀璨,守住家脉,留得本分,家脉永有生机。
2014、12、22日于听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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