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父亲 (旧稿修改)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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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吼叫着与父亲叫板,是十八岁时。记得血一下涌向头顶,脑袋晕乎乎的。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估计变成充血的赤红,向父亲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从小就惧怕父亲,惧怕的程度不亚于老鼠看见猫。可这次我疯了,直头板脑同父亲驴起来。
父亲是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旧理念,一板一眼做“严父”的人。打记事起,不记得父亲对我有过什么亲昵举动,就连“我儿子乖”这样的话也没说过。倒是炸雷一样的叱喝动辄就在耳边响起。升级形式是代表老子威严的大巴掌。父亲一米八还多的大个头,蒲扇大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腰身立刻弯成一张弓,两脚踉踉跄跄跑出去好几步。如果仍然抵消不了冲力的话,就必须狗啃屎般趴下,魂儿从躯壳里一逸而出,飘飘悠悠在天上飞。
我必须承认,我老子对我严厉太过,简直就是我的瘟神,可我天性顽劣淘得够档次也是真的。随父亲在太原钢铁公司附属的医院时,单位所在地是城外的一座营盘,离城墙很近。上幼儿园前,也就四五岁吧,竟敢踩着城墙外侧被拆得残缺不全的一层古砖,从城墙下一直爬到城墙顶去。其实爬到中间就后悔了,可发现在窄窄一层砖的宽度上,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的身子要弯腰伸腿够着下面的砖,比继续往上爬要难得多,只好硬着头皮向上爬。正艰难攀爬间,被父亲一同事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却不敢发声喊我,生怕我受惊吓摔下来小命不保。他眼巴巴看着我爬上了城墙顶,才对我喊道,小子,真有能耐,看告诉你爸会怎么收拾你。父亲的同事没有食言,转身就找父亲告了状。大感不妙的我四处躲藏,可还是被父亲找到,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城墙下,仰头望了一会几丈高的城墙,浮起满脸后怕之色,忽然脸一沉,骂了声小鳖仔,你咋不上天呢,一把将我提溜起来,摁在膝盖上抡巴掌好一顿胖揍。
记不清挨了父亲多少次揍了,反正和别的孩子在外疯误了吃饭挨揍,下水逮鱼差点被淹死挨揍,报复别的孩子砸破人家窗户玻璃挨揍,两拨孩子对扔石头土块砸破过路人的头也挨揍。多亏有母亲从旁护驾(其实好多次是母亲告的状),“六二压”时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来后,又有爷爷奶奶罩着,否则早被揍扁了。
可挨揍不是我同父亲形成严重对立情绪的原因。老子儿子,老子就是硬道理。起码在那个时代,在农村这种地方,就这么个理。真正促使我叛逆父亲,并发动同他的战争,是因为他蛮横地干涉我的命运与前程,专制霸道地按照他的意图设计我的人生样式。他虽然没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我,可他的爹老子意识,成为罩在我头顶的天,托着我双脚的地,像一张网一样紧紧裹住我。
我十三岁高小毕业回家的当晚,父亲便做出了对我命运的安排。昏暗的油灯下,一红一灭的烟锅腾起的烟雾在父亲阴郁的脸上散了聚,聚了散。好久一会,他才对我说,咱家人多,连你爷爷奶奶在内七八口子人,你妈身体不好,就我一个挣工分,没本事供你上学了。以后跟你姑表哥去放羊吧,和我一起挣工分养家。我一下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整个人被掉进又黑又冷的冰窟窿。我知道我小考成绩很好,绝对在十分之一的录取率范围内,也强烈渴望去读初中。可这时的我,尚无胆量反抗父亲,只能在母亲的叹息声中,在弟妹们不谙世事的恍惚眼光里,默默吞下淌进嘴里的泪。我怨恨父亲,怨恨他在原单位太钢公司“六二压”名单中没有他的情况下,只相信太行山老家的大山里饿不死人,非要求下放回老家来当农民不可,使一家人掉进了贫苦的泥潭,也使我沦落为一个小放羊。
我于无可奈何中操起了放羊鞭。在盛夏季节骄阳当头或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在山坡看守着羊群,羊群也将我钉死在山坡;我牧放着羊群,羊群却牧放着我的命运。就在我被晒成皮肤黑乎乎、一身羊膻气的放羊孩的时候,我考中初中的一纸通知书送达家里。我惴惴不安等待着父亲的决断,却每每看见他一张寡淡木然的脸,以及母亲的一张常常失神发呆的脸。幸好,我高小的老师专程跑到家里来做工作,并承诺帮我申请助学金,父亲才勉强答应让我去读初中。
可进入初中后,正常上课仅一年便遭遇了“文革”,整天批批斗斗,打打杀杀,自然学不上知识。对此,父亲已经很不高兴。初中毕业后,我不甘心回村接受“再教育”,正巧赶上一年一度的征兵。尽管我年龄差着一岁,依然咬破手指写了血书,一天一趟跑公社,找武装部长,找部队带兵的人。要么就跑几个也想当兵走的同学家,铁了心想到绿色军营去。父亲终于与我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母亲预先悄悄给我打招呼,你爹心里烦,他说你听,千万别跟他犟。我进到家里,父亲不看我,搂着烟袋吧嗒吧嗒抽。纳鞋底的母亲隔会瞥我一眼,示意我听话。父亲终于黑着脸冷冷开了口,说收收心吧,农民不好,可也是人做的。老是晃晃荡荡地跑,不光挣不来工分养不了家,还会惹人笑话。在村里,不好好干活,不像个农民的样子,连媳妇都找不上。我咬咬牙说,我想去当兵。父亲说这恐怕不行,你年龄不够,跑也白跑。我说带兵的郭连长看中我了,让我给他当通讯员,年龄不够也要。他说那是违背政策,再说就是人家愿意带你走,可当几年兵还得回村来当农民,图啥?以后不许乱跑了,干活的家伙给你准备了一套,老老实实到生产队上工挣工分去。
村里人以牛为图腾,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笃诚与崇拜。父亲虽然曾经在外工作,可饥贫交加的苦难日子,担负一家人生活的沉重负担,特殊年代的冷酷世相,使他对一切都失去了信赖,变成一个只相信土地与自身气力的生存派。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太饿了,就把自己吃掉了。”他吃掉自己还不算,还要将我这个顶门长子也驯服成他驾辕的沉重马车上的一匹拉梢骡子,好和他一起把我那个穷家从泥潭里拖出来。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这样安排我,没有错,我为自己的前途出路着想也没有错。可两个没有错碰在一起,就有了错。爷俩尿不到一个夜壶里,战争的种子就此埋下。
这年的兵我果然没走成,我怀疑与村支书、公社武装部长有点交情的父亲,一定在什么场合说了不利于我当兵的话,心里很恼火。以后的日子里,我做梦也想找个什么工作,离开我那山旮旯小村子,好将身上的农皮扒掉。可上帝在将我面前的门全部关闭的同时,并没有给我打开一扇窗户。前途的无望,心理的失落,使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蔫蔫地担着担子在山道上蹒跚,心焦地等待太阳落下山去,好结束一天苦役般的劳动。我甚至盼望天降连阴雨,或者能病一场,好休息一下疲劳到极点的身体。我学会了抽老旱烟,用尼古丁的苦辣麻醉还清醒着的神经。我怕呆在沉闷、压抑的家里,即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跑到村里的小学去。那里,尚有两位谈得来的老师,还有能找到的几本书。我还学会了玩世不恭,像只好斗的小公鸡,用脏话骂人,甚至抡拳头同招惹我的人打架。导致的后果是,父亲一看见我就把脸拉得老长,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他强烈反对我一切个性的张扬,只希望我少说话,多干活,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年轻人和彻头彻尾的农民。对他的这些要求,我不愿意,也做不到。于是屡屡遭到他声色俱厉的呵斥,有时候是在生产队的大庭广众之下,有时候是在家里对着弟妹们的面。为了拴住我的心,他竟然不顾我的强烈反对,托人四处给我提亲找媳妇。我终于忍无可忍,对他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吼叫。
我说造反有理,打倒家里的走资派!嘴里喊着,还把攥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父亲当时笑了,是被我气笑的,说你娘那脚圪朵,儿子要打倒老子,也不怕下大雨天上打雷活劈了你!天上的雷公没有影响我同他的冷战展开,反而步步升级。爷儿俩情绪严重对立,闹别扭再也没有了道理,一切都倾斜于情绪化,互相间活像一对水火不容的敌人。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他对我吹胡子,我对他瞪眼睛;有时候激烈争吵,有时候狭路相逢谁也不吭谁。每当我和父亲发生争吵,母亲总会挡在中间,这边我推走,那边劝父亲闭上嘴;可我总是不走,父亲也总是闭不上嘴。有次母亲恼了,就揭我家族的短:门风,地道的家传门风,你大伯都娶过你大娘了,还和你爷爷瞪眼睛,你爷爷一铁锨砍在他背上,砍出一道血印子来……
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弗洛伊德,不懂得什么是俄狄浦斯情结,也弄不清大伯和爷爷生气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家里两个投入战争的男人,目的都很明确:父亲是为了设计我,掌控我,把我改造成他希望的样子。而我则是为了挣脱他对我的管制,要获得我的自由,走出我的路。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摆脱父亲,彻底走出他的影子,有一番作为,最终超过他,战胜他。
然而谈何容易,父亲太强大了,他的为人忠厚,他的乐于吃苦吃亏,他的和睦四邻,使他享有在村里铁打的招牌。想战胜他,必须在各个方面更优秀。于是我仗着血气方刚年轻力壮,一担子挑起过一百八十斤沤肥的青蒿,从深深的沟底一直担到山顶梯田集堆沤肥的地方。深翻土地,创下了一天超过二分地的记录。然而充其量是在抢速度拼蛮力上占了点上风,论含技术活在内的综合评估,我依然处于下风,评比工分时总是比他低那么三二厘。
一个机会终于奔我而来。那年从冬到春,村里担运农家肥,几百亩土地亩均百担,在全公社冒了尖。大队的干部让学校那两个老师写一篇积运春肥的新闻报道,两个人挠破头皮花很长时间写成一个稿,郑重其事送到了公社广播站。可一家一户安着的小喇叭里,始终没见稿子播出来。其实我在担运肥中,早已心血来潮,于劳动空隙背着人写出一篇通讯稿。我整天在生产队里泡着,从劳动场面到男女社员的整体和典型个体,都了然于胸,稿子自然不乏鲜活的场景与细节,而且笔下浓浓填塞了当时极为流行的煽情。我以帮母亲加工粮食为由,一大早送到了公社广播站。中午刚端起饭碗,小喇叭开始第二次播音,我从节目预告里听到有我写的稿件,赶忙招呼家里人和邻居们听。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播了足足半个小时,还配了评论。那天下午生产队地里炸了锅,都在嚷嚷我写的稿,那些被我表扬了的人向我亮起了璀璨的笑脸。村支书高声大嗓对我喊道,好样的,秀才就是秀才,初中没白上。转身叮嘱队长奖励我三整天的劳动工分。这中间,父亲始终没说一句话,可我窥见他脸上分明有按捺不住的窃喜。
此后,大队有了总结汇报一类的文字性工作,就抽我去完成,挣到了体力劳动之外的工分。夜晚或阴雨天歇工时,一些村民也找上门来,请我给在外亲戚或当兵的孩子写信,并写一些申诉材料什么的(那时候村民们的冤苦事多)。这些,让我脸上有光,也很长父亲的脸。
家里不是穷吗,我开始运用我的聪明才智,为家里增加现金收入。上初中时,因停课造反,无所事事中经常在大街游逛,在收购站看到成熟晒干的荆芥,收购价每斤好几毛。于是在劳动空隙与阴雨天队里歇工时,漫山遍野跑着采集荆芥。父亲很不屑,说那得采多少才能够一斤,弄不成个事。我不予分辩,只管采我的,终于积攒了二十多斤,背到镇里卖了十多元钱,交给了母亲。父亲看见是一回事,也抽空到处跑着去采。我在卖荆芥时发现收购荆芥穗,收购价一斤九毛多,就试着剪了穗卖,结果更划算。父亲也学我剪了穗卖。卖荆芥中,我发现收购站收购槐树籽。秋深后,我仗着从小练的爬树的功夫,爬上挂满槐角的槐树,用长杆打下槐角,捡拾回来一箩头筐。父亲又不以为然,说弄一斤槐籽,哪得多少,不够磨裤子的钱。结果我让母亲帮忙用碾子挤压,簸出黑亮的槐树籽,一过秤,正好一斤。打了一段时间,背到镇里卖了,又拿回来十几元钱。父亲又觉得是回事了,开始张罗着打槐角。可他不会上树,必须与我合作。那年腊月傍过年队里放假后,父亲领着我和大妹,到临近县的一片槐树林里打了三天槐籽,每天早走晚归,中午吃干粮,我在树上打,他俩在树下捡,晚上到碾窑碾压。在直到护林人员发现前来制止为止,一共打了好几十斤槐籽,一下卖了近百元钱,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好几个月的工分值。我发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凶了,开始正眼看我了。慢慢,又发展到家里遇到什么事,偶尔还会问问我的看法。
然而,我依然做着走出去的梦。我听说公社的磺厂拨村里两个劳力指标,赶忙找到村支书,好说歹说,终于获允。我到磺厂去,十有八九是干下窑的坑道作业。这种活,人们形容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还说“当兵的死了没人埋,做窑的没死倒被埋了”。这里也确实常因坑道里“落碜”,将矿工砸得折胳膊断腿,有的甚至送了性命。可我还是态度绝决地要去。到这里,除多挣工分,伙食比家里强好多之外,还可以远远地避开父亲。两个心思不合的男人,天天打照面,互相都不自在,避开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走前,父亲定定地看我了一会,说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想去就去吧。只是,下窑要多长几只眼,多操点心。我觉得心里热了一下,很陌生的一种感觉。可我没来得及细品,或压根就不想细品,匆匆离开了家。
在磺厂的一天早晨,大妹忽然从村里跑来,给我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妹说,父亲听说公社的教育联区要增加几名民办教师,拿了二十颗鸡蛋专门到公社托人帮忙。人家回话说,联区的领导要见见我,让我赶快去。这样的消息,不啻就是玉帝的女儿抛绣球砸中了我,一下将我砸晕了。吃过早饭,我向厂里请了假,急火火跑到了联区。原来,联区领导是对我进行目测,看看我是不是个歪瓜裂枣,同时了解一下我愿不愿意干这一行。那时,初中毕业生尚是稀有金属。我就此当了民办教师,踏上了外出工作生涯的第一个台阶。这一级台阶的砖头,是父亲给我垫上的。
再后来,我进公社专职做文秘工作。父亲担心地问我,你行吗?我回答说,试试看吧,别人能干了,估计你儿子也拉不了稀。父亲叮嘱我,改改你那臭脾气,别在家里跟你老子置气,到单位又和领导抬杠。我说,嗯呀,记住了。
再后来,我被选拔到刚恢复的县报社做了一名编辑。村里的人嚷嚷着让父亲请客,他把积攒的几盒好烟统统拿出来,天女散花一样到处发。
在干工作上,我秉承了父亲的踏实肯干。虽因文凭、年龄、身份的限制,不可能有何进身,可我的业务能力为众人所公认,因而调往县委办,又转新闻办,屡屡成为县、市级劳动模范,市工会还给记一等功一次。我还在县城买了一处二手房安了家,把女人、孩子从村里带出来。父亲对村里人说,行,比他老子强。
这时候,我懂事了,成熟了,以完全独立的姿态撑起我的门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同父亲说话再没粗声大气过。村里人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父亲做人的招牌本来就硬,加上有我这么个儿子,或多或少能为村里人办点事,父亲在村里有头有脸,很被人看重。可不经意间,父亲变得苍老了,衰弱了。我同父亲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我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和父母的精神依靠,家里有大事难事,只要我在,他们就心里踏实,我不在,就惶惶然。在我家两个男子汉进行的战争中,父亲注定了要走下坡路,最终会彻底走向失败。可我万万没料到的是,父亲患上了不治之症,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让我猝不及防。父亲好像有意给我出难题,挤兑我,考验我。我一担子担起了父亲的看病治病的一切事宜,只让弟妹们打打下手跑跑路。
父亲的病在肺部,咳血。在医院、家里治疗的六个月里,父亲和我的关系变得很微妙,甚至颠倒,我好像成了父亲,父亲反而成了孩子,时常看我的脸色,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我刺激最重的一次是,父亲依然眷恋着抽了一辈子的烟,让我的孩子偷了我的烟拿到医院偷偷抽几口压瘾头。我突然走进病房看见,父亲赶忙手握半截烟藏到背后去。我不由发火,说爹你的病不能抽烟,咋又抽?父亲可怜巴巴看着我说,让你爹吸几口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爹我活不了多久了,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还有啥区别?我一下扭转身,强压制着将溢出的泪水憋回去。
疾病终于把父亲彻底击垮了,爹瘦得整个脱了形,不像是爹了,渐渐,只剩下嘴沿上的一口气。他曾经是那样地强势,一肩挑起养活全家人的沉重担子,抗击着生活的一切苦难,可现在却变得像个柔弱的婴儿。我把父亲抱在怀里,看着这个生了我养了我,也曾经是我敌人的人,记忆里消失的往事一下被激活,清晰地奔上心头。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来过年,初五返回时却没有班车,必须步行到百里外的长治市去乘车。可没走多远我的脚板便打了泡,痛得难以举步。是父亲背我走一段,自己瘸拐着步行一段,走了整整两天才到了长治。父亲的背,是那么宽阔,那么温暖。我放羊那段时间,一次天降暴雨,将我堵在一道石坎下挪不了窝。父亲突然从黑沉沉的雨幕中钻出来,手里举着队里发给我的油布雨伞,滚打得一身泥水。我知道他是在爬上山来的一段土坡时,滑得站立不住,滚打成这副模样。父亲在递给我雨伞、叮嘱了我几句话扭身离去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他眼里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怜悯之色,并掺杂了明显的愧疚。在我走出村庄苦苦拼打的岁月里,总感到背后有父亲一双关注我、催迫我的眼睛。可现在,我强悍的父亲却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无论我想什么法子也回天无力了。
父亲去世和料理他的丧事时,我的悲怆绝不仅仅在眼泪上。我心里痛,入骨入髓地痛。以后的好几个月里,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什么也不想做,不论谁劝,硬是调整不过来。夜里一入睡,就会梦到父亲,我依然二了吧唧筋头巴脑地与他拌嘴怄气,依然和他别别扭扭地在一起干活,依然与他说道家里家外的碎碎杂杂的事。一下醒来,便呆呆地发怔。我在心里喊:爹呀,你起来,你再骂我,你再打我,我绝不和你犟嘴干仗了。可是,到哪里去找我那个曾经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的爹!
送走父亲后,我发现上初中的二孩子调皮捣蛋,甚至逃课,我训他爱理不理。让他到近前来,不动。提高嗓门喊他过来,还是不动。我一下火了,过去拉他。臭小子屁股抵着桌子,纹丝不动。我发现我已经拖不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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