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礼堂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在城市的边缘,有一座文化礼堂。
地势起伏之间,有一片低凹,四周的民居高高低低像山岗,散漫地挤在一起,成了一个叫四屋的村落式社区。那礼堂就座落在这片微凹之上。传承的旧地现世很能卖钱,民居盖得很紧凑,唯独给并不高大的礼堂,留下了足够宽松的场坪。那座礼堂不是古迹,是旧土地上再造的新建筑,修边幅不随便,看得出礼堂的主人们着实地用了心思。蓝屋顶,泥土色墙面,色彩鲜艳,透露着现时的气质。
我远远地在建筑外踯躅,心里出现警惕二字。怎么看,这座两层建筑都没有浸润岁月的影子,与珍藏在心灵深处的老屋似乎毫无关系。
每个人的心灵中都有自己的老屋。静谧时间里,常常让灵魂掉过头去追溯——一生中的往事情缘。于我来说,城市更多是我在物理上活着的地方。三十年了,像一片树叶,从老屋飘向远方再回到老屋,在秋天的天空重回大地。可是那回去的路总是那么朦胧,那么遥远,像是那彼岸花。每次叫人心头腻腻的,惆怅的心思浓得像要滴水。
为慰藉灵魂,我便去了还活在现代时空的,有一些过去样子的地方。到了张谷英、凤凰、丽江、周庄、西塘……那里人流摩肩接踵,盛着的不再是朴实、简洁、静默的旧时光。踩着泥巴路走进了乡村,那像春笋一样冒出的戴着“庄园”或“农家乐”帽子的地方,里面摆了几件农村的旧物,那是利用你的乡愁赚你钱的工具。这些都不属于慰藉我灵魂的地方。很多年,我多次回到故乡,寻找进入了自己进入了血肉之间的东西,沧海桑田,物已不是人已不在。
在我迟疑的时候,村歌民谣徐徐地从这座叫文化礼堂的建筑漫漶出来。凝心细听着,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脏颤动一下,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叫出来:“哦!‘采莲船’”
太多的人和事已渐行渐远,唯独“采莲船”一直没有离开我。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我依稀听到有人站在梦境的甬道深处在唱。如诉如泣。多少年了,我有了一种奇怪的习性,每遇欣喜或不顺心,我会在心里吼几句《采莲船》、《蚌壳精》、《竹马》一类的村歌民谣。环境的桎梏,歌儿不能在嘴上唱,我就在心里唱在,唱给自己听,来完成自己的抒情。或许这就叫——心迹不外露。对着夜晚,我仔细地凝视它们,好像在端详祖先们的魂灵,心里便会有了安详。
摇“采莲船”,是湘北村村都能演的土戏。那时候的老屋场里,很多亲人都还在,很多相交故友没有远离。元宵节,总有以表哥为头,拉起一帮子人,唱着古老的“采莲船”调,满屋场拜大年。采莲船是老屋场心灵手巧的小媳妇们用楠竹条和彩纸精心编扎裱糊的,色彩艳丽,惟妙惟肖。
乡亲们的日子苦,精神却不贫。土得掉渣的民间小戏,让他们演得那么诙谐风趣,逗得乡亲们笑痛肚子。大队礼堂顶的大喇叭响了,通知今夜玩“采莲船”。于是一个屋场的人早早地吃完夜饭,呼儿唤女,提着灯笼,打着火把,出动了。我牵着外婆,外婆背着弟弟,挤着赶着涌向礼堂前面的禾场,生怕去迟了抢不到看戏的好位子。其实这场面,外婆是看不到的,她是瞎子。我和弟弟单独来,外婆不放心,她怕人多会挤着我们,怕散场后,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唢呐吹响,场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采莲戏开演了。船中间的主角采莲女并不是女子,是表哥涂抹油彩穿彩衣扮成。他一手拿手帕,一手扶船栏,如坐船中。真是个妖精哪,表哥那个瞟人的媚眼,那个扭动的腰身,比女人还像女人。船尾的那“摆梢婆子”,是屋场东头的老鳏夫装扮。他的演技更出色,手摇破蒲扇,扭腰晃屁股,憋着嗓子学女人的怪声,丑样子叫满场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扮演艄公的舅舅手握船桨,踩着锣鼓的节拍,一晃三摇地划着船儿出场了。“采莲女”随着艄公的唱腔和船儿的摇摆左舞右蹈,一会是轻盈前行状,一会是迎风冲浪状,又一会是泊船采莲状……
往事已矣,“采莲船”已淡出视野多年了,这里还有人唱?它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停顿了一下,让心绪沉稳,想起了一个词语:别有洞天。中国的古人重义轻利,我们祖先的洞天大多都是一个栖息精神的天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陶渊明就在国人的心底,埋下了一个桃花源式的精神故乡。恍惚看到门洞里有光,我想或许那是“桃花源”的光。那是永恒的故乡在召唤我。我抛掉忧伤与疑虑,揣着如梦想及灵魂诉求之类的文化期许,踏进了这座建筑,去追逐那柳暗花明的洞天。
走进门廊,视线与一位老夫子迎面相碰。那位古代老者收揽冠带,正襟危坐在门廊正面的文化墙上,他笔下遗落的是《卢氏家训》及劝勉后人做人做事德为先的墨渍。这一刻,只能静听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廊间回响,时光不起波澜,好像已经凝固,或者说是我的身影逆着时光里倒退。仿佛一个长长的隧洞在眼里出现了,里面一个知书达理的古老民族。祖先的遗留如细雨,子孙后代进出礼堂都会受到濡养和洗礼。
随着礼堂管理者老卢步步深入,礼堂的色彩与叙事逼近老屋凝重而简朴的内核,一个精神性的文化意象,如那秋叶的脉络一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门廊右手边才是真正意义的礼堂,很宽敞,装修时尚,灯光音响设备是时新的。正面的戏台上,聚着男男女女,年岁都不下于六十。他们正在排演土戏“采莲船”。有的似在舞桨划船,有的在唱“采莲”曲,有的在吹唢呐拉二胡。舞桨的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唱的声音低哑沙嘶,也像从古时传来。那瘦小的老者像是导演,穿着对襟唐装,戴着老花眼镜,端着新式保暖杯,来来回回地在演员中间指点。演员们对他的指点像在听又没听……他们的唱腔和演法自由极了,时空限度很广阔,像在天地、日月、山川、古今之中。他们的唱腔和演法并不好听也不优美,却极为亲切,极吸引人。我想加入进去,变成那他们中的一份子。
我走上去,与他们搭讪,他们乐意跟我攀谈。他们一边掠一掠额上的汗,一边弯起满脸深深的皱沟,呲着零落的牙齿,笑呵呵告诉我一个事实:四屋是一个卢氏家族的传承地。这里有“采莲船”,有这座叫文化礼堂的建筑,要归功于陪我的老卢及几位卢氏家族的贤者。在老人们的嘴里,这座礼堂与卢氏贤者合为一体。
听着老人们的介绍,我仿佛看见,夜深时,卢氏的贤者皱着眉头,品味着身边的土地。多少年前,哗啦一声,整个的村落就消失了,变成了居委会。稻田钢筋水泥覆盖,一座一座的山岗被推土机铲掉,祖上传承下来的土地上矗起了一排排高大化学反应塔。一夜之间,村民从农民裸身变成了石化工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事件,他们的阶级身份升高了一等级。央企石化,是梦想之舟,载着他们飞向美丽的天堂,没有人回望、眷念。三十多年过去了,消亡与苟存的心情里,用顺了手的、看惯了的、融进了血肉的祖物,都慢慢地被新日子抛弃,“采莲船”渐行渐远。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模糊起来,渐渐被时光湮灭,好像从没有存在过。
终于,人们不再为生计犯愁了,但四季却不再分明,气温升降无常。世态炎凉,生老病死,散居的、都市的、形影孤独的心灵日益不安。人们的孤独不安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这时灵魂的诉求便在心头上高高凸起。一个人的诉求,或许透露出一个集体的饥渴:拥有享受乡间平静的早晨和静谧的黄昏。
那些卢氏贤者们到有实力的时候,把这一笔沉重的宿债背到自己身上了,让自己让村人从熙熙攘攘的世界复返桃花源,在甜酸苦辣中品尝一个人切实的情感价值,迸发出自在的我。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这种焦渴,也就是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寻根,实际就是一种乡愁。这种乡愁深植在人们灵魂深处。一个人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的风霜,他最终会记起家乡的那一轮明月,母亲酿的那一碗米酒,还有那一栋安宁的老屋。
对着黄昏,陪伴萧瑟孤独,他们翻着一本一本的史籍,心思渐渐被祖贤遗风笼盖,心里安定下来了,眼眶里闪出了亮光:延续祖贤遗风,也是一种民族的自我复归和自我确认,几十年的踉跄路程或许一举成坦途。留待一个时空,寻找一个洞天入口,可能就是一座曾经的建筑——礼堂。上世纪中叶,礼堂是群众集会的场所,社员大会、夜校学习、文宣队活动都在礼堂里。那个年代礼堂是整个生产大队唯一的文化阵地,那热闹的画面,老卢还记得清楚。
老卢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其实,这个文化礼堂相当于我们卢氏家族的祠堂。民俗是乡愁复活的,文脉靠宗族守护。你信吗?”简单的话,使人感到一种深度。跟老卢在礼堂里转悠,我感到在揣测一种明透了以后的深度,在感觉一种朴素尽头才有的复杂。
我屏神凝息,想获得一个直截的解答。他们建造的怎么不是庙宇或是真正的祠堂呢?原因很简单。庙宇是神仙住的,祠堂是祖先住的,而文化礼堂则是神仙、祖先和子孙后代共同的。上下五千年,一代又一代的神、祖先与后人共在一个礼堂里,举行着穿越古今、上天入地的活动,让人们按自己的需要摄取:看戏,听故事,学艺术,探历史,寻文化,未尝不可。卢氏的贤者们没有犹豫,敲响了卢氏宗族每一户的门,对惊讶万分的同宗们讲了这个理。文化礼堂就是卢氏宗族的祠堂,祠堂就是卢氏家族的文脉。一个族群,共一个基因,同一个心思。家族成员共同举起了手,在村落的中心——那片低凹处,建造起一座心头上的建筑,在她的身上寄予了姓氏传承的意义。从这个时候起,散落在四处的卢氏之间,有着一个共同的根: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链接,更是一脉相承的文化源流,灵魂上的归宿。
转悠到了礼堂二楼民俗馆,像找魂儿一样目光四处游离,这一座民间的礼堂从朦胧走向清晰,又从清晰走向朦胧,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民间无量度的才情,富有、远藏而不矜持,空灵又胀鼓,神秘而又安详。看它,不是看没有活气的标本,而是在接古连今的鲜活,让人血脉畅通、呼吸匀停。人们走进来,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幽会。你也可以蹲下身来,像儿时一样细细玩一块泥巴,斜倚石门槛上歇会脚。你还可以被村戏民谣裹卷着,踉踉跄跄,在千年的传承里消融。在这儿,如感到还不过瘾,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亲熟的旧时光把你碎化成自在的轻尘。
礼堂也与庙宇、祠堂性质相仿,都是民间的意志。它们的气氛却不一样,前类或许是一种僵硬的雕塑,礼堂却是一种灵动的生活。这里没有刻板,刻板容不下人性。有了这样一个礼堂,神和祖先由幽深的精神天国走向实际,一下子贴近了大地,贴近了苍生,也算叶落归根。
礼堂的每一项文化风俗,都是缱绻的面相;每一个故事,都纠缠着历史的古韵,自然的符号。蓑衣,斗笠,水车,石磨,梭递钩、鼎锅、瓜瓢水缸,锄、犁、耙、耖……它们很安静。我也很安静,如在久远的老屋场穿行。一些往事,一些记忆,那些散落在时间里的真诚与呼唤,悄然过来。外婆、父亲、舅舅,父老乡亲……一个个远去了的亲熟影子,多么真切,像离我们不远,可以举目相望,可以促膝谈心。心还在恍惚,视线已湿润模糊……远去的日子不可能回头,一个集体的记忆,成了稀罕的孤本挂在墙上,供像我这样的人纷至沓来,回望旧貌寻觅乡愁。有了芬芳,有了暖意,有了笑声。酸酸甜甜的缱绻,让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童年不是久远的天涯海角,那地方已经到了。身心彻底地松弛了,来自民间的自然传承,静静地改变着我,使疲惫的我得到了调养。我感到有了一种渴望皈依、收容的依恋。
四屋文化礼堂或许只是一座粗砺试验性的建筑,绝对不可能达到国人心底桃花源的高度,却有相仿的地方,相忘于时间,也相忘于空间,融洽怡人。我们所有的渴望与坚持,含着泪光在时光倔强而执著地穿过,仿佛就是为了那一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诗行。在此时,人与天地的距离,过去与现在的距离,我们与先人的距离……像河广苇杭、宋远跂望一样泛着泪光的距离,都好像迈腿就可到。它的功能,超越了礼堂的范畴,它的魔力把一座建筑,变成人们人心中的故乡。一座建筑的生机,不会只是呈现自己单方面的生命,只有加上它空间内的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座建筑的立体生命。四屋文化礼堂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让人全身心地投入对历史、对岁月、对民族的巨大惊悸和敬重,人们在建筑里观看领悟,也在观看自己领悟后路。
到了晚饭时分,一个叫人泛酸的事实发生,人世间的生活味把我扯出了礼堂。挥别着,心里有依依不舍,脸还在礼堂的方向。车在秋风细雨里行了很久,我的视线还在朝着礼堂绵延行,一直把它看到了与天接壤的地方,成了一笔淡墨色的轮廓,像是炊烟,像归林的鸟,又像少时胡乱涂鸦的素描。夜即将到来,目光黯淡起来,眼里现行的存在都要消失,人类的处境就要被转换成另一种光影。在心头整理观看的感受,忽然又不安起来。四屋文化礼堂不是历史的,或许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也不会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现在是百废俱兴的年代,一种形态被另一种形态置换是常态,连岳阳楼都是每每重修。那么,作为民间意志的四屋礼堂呢?灰蒙的天空下,一片一片的红叶在以回归的姿态在空中舞蹈,有不安味道更多则是吉祥的意象。
“祝福礼堂!”从我心底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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