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说的狼就是东北灰狼。
冬春时节,漫山枯黄,狼的毛色黄中泛白,昼伏在山窝里,从远处看去,无法辨清是一堆枯草还是一抹残雪。即便是行走在山梁上,夹着一根硬硬的尾巴,勾着头,一晃,就会消失在人的视野之外。
夏秋之际,狼的头顶和背部毛尖泛着一层铁青,游走在高草棵子里,就更难被人发现。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狼既神秘又可怕,是与妖魔鬼怪相类的一种东西。狼铜头铁腿麻杆儿腰。狼的腰筋骨禁不住抡或摔,腰是狼的死穴。一条红鲜的长舌头,耷拉在一咧到耳丫子的嘴里,夜出,溜进屯子噬咬家畜,或是趴在漫草拉荒道旁,等着夜行人,悄悄地跟在人的背后,跟着跟着,一蹿,两只前爪就搭在了人的双肩上,人一惊,一回头,狼早已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就死死噬咬住人的喉咙,把人咬翻在地,窒息而死。据屯东头牛四骗子说,这种时候,千万别回头,猛蹲下去,狼就会一下子扑空,扑到人的前面去,仰翻在地,人就势迅即操起狼的两条后腿,凌空抡过头顶,重重地摔在地上,接连几下,狼就会腰折头破,不死也残了,便可拽着狼的后腿大摇大摆地回屯子了,吃狼肉,啃狼骨,熬狼油······
“说得倒轻巧,谁有那两下子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李逵呀,还是武二郎啊,没到那时候呢,到那时候,你早让狼吓得拉裤兜子了,哈哈哈······”西院儿王大娘听牛四骗子白话完总是这样揶揄他,常常逗得满屋子的人哄笑不止。
牛四骗子是屯儿里最能讲狼故事的人了,没听说他行过啥骗,骗子之名也是因讲狼故事悬乎乎而得来的。
有一年秋头子,黑天啥时候了,牛四骗子领着媳妇儿用一条破毯子包着孩子抱着,推开我家外屋房门,慌慌张张地进到里屋,一屁股坐到北炕沿上,喘着粗气,嘴里直嚷嚷:“六婶子,这回我可真碰上狼了,好悬没让狼把你侄媳妇儿和孩子吃了哇,你快下地把门用插棍儿别上,听我慢慢跟你说。”那天,父亲没在家,到粉房漏粉去了,我母亲咳嗽了两声,壮了壮胆子,胆胆突突地下地把门插严了,进屋站在洋门口,瞅瞅牛四骗子,说你是不又来俺家编白儿吓唬人来了,这一屋子人还怕狼进来,你快说吧,咋回事,黑灯瞎火地,你说地吓人捣怪地,这还让不让我们娘们儿睡觉了。牛四骗子是我亲叔伯嫂子的娘家兄弟,论起来也是实在亲戚。叔伯嫂子住我家东院儿住,他来叔伯嫂子家串门的时候,有事没事顺脚常上我家,碍面子,没法撵,好在他扯一会儿就走了,不碍事,权当听鬼故事吧,在那油灯糞火的年代,也确实需要这些东西来调剂人的精神生活。
牛四骗子听母亲一追,赶紧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一回腿,两腿一盘坐到炕沿上,两只手比比划划这就讲开了。
六婶儿呀,今个儿俺俩没让狼给吃了,真叫命大,你信不信,不信你看这毯子,都让狼给撕地一条一条地了,说着就下地顺手从媳妇儿怀里往下抢孩子,要拽下毯子让我们看,我妈赶紧拦住,说老四你快说吧,别吓着孩子。牛四骗子又坐回炕沿上,盘上腿,一铺一节地讲了起来。
说他和媳妇儿抱着孩子去后屯给孩子扎针去了,回来的时候,在后河溇沟子被五六只狼给盯上了,你快走,狼也快走,你慢走,狼也慢走,好不容易走到后山岗底下,狼一看人要进屯子了,这就扑上来了。“唉吗呀,这狼也太邪乎了,不怕人了,咬着没有哇,”我母亲担心地问。你听我说呀,得回我早有防备呀,狼一跟上来我就知道不好,偷着碓咕你侄子媳妇儿一下,把毯子从孩子身上扒了下来,哈腰从道旁捡两块碗口大的石头系到毯子角上了,我就死死地把毯子掐到手里了,狼往上这么一扑,我就抡开了,东一下,西一下,愣没让狼扑上来,你侄子媳妇儿在前边跑,我掉过身去捎着走,这几只狼,眼睛瞪得像小铃铛似地,龇着牙,张着大嘴,一门往我身上咬,要不是我胆子大,手脚快,早让狼给拖倒了,就后山岗底下到岗顶上,这才多远哪,我和你侄媳妇儿足足和狼打了半拉时辰,要不能这么晚才到你家来,你信不信,六婶儿,你四侄子我真是命大,要不明个就变狼粪了,你再也见不着你四侄子了。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上了。“我说老四,你这黑更半夜地连吹带哨到底有没有这事呀”母亲不信。牛四骗子止住了哭声,两眼瞪溜圆说不信你问你侄媳妇儿,是不是这回事。就见牛四骗子媳妇儿也不说话,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地点头,看样子像是真的。母亲壮了壮胆子,说老四你别怕,咱把东西两院儿的老爷们儿都叫起来,到后山看看,要是真有狼,把它打住拽回来吃肉······没等母亲的话说完,牛四骗子麻溜下地了,抢过孩子抱着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六婶儿你可别叫人儿,我算吓完完地了,我得赶紧回家了······母亲追到门口,担心地喊,“老四,慢点,别摔了孩子,要不你俩住这……”。牛四骗子根本就没听这些,早一溜烟领媳妇儿跑出大门街往东头去回家了。母亲插好门,上炕骂牛四骗子,“这败家玩意,竟来吓唬人,谁信呢,要是真有狼,他早让狼给吃了,别信他的,该睡觉睡觉,看明天我见着他不骂死他。说归说,还是把我们吓得半宿没睡着觉。
那年头确实狼多,但也没多到成帮撵人的地步,还真没听说过南北二屯的人谁让狼给吃了。不过,人遭狼撵倒是时有听说。
母亲给我们讲过,说是离我家七八里地的鹦鸽庙上住着一个金喇嘛,会医道,时常赶着牛车下山给附近屯子里的人治病。有一回他和一个小喇嘛赶着牛车拉一口白条猪回去晚了,走到南沟里日头就卡山了,有两只饿狼就跟上牛车了。金喇嘛以往也碰上过狼,从来就没怕过,有老牛仗胆,坐在车耳板子上,狼也只好远远跟着,实在跟紧了,金喇嘛就把村民送给他的猪肉或小鸡撇给狼,狼叼着东西钻进路边的柞树棵子就跑了。这回坏了,车上除了一口白条猪,没别的玩意,又舍不得扔猪,还两个狼,这可咋办?金喇嘛紧赶着牛往前走,下坡车能走起来还好,上坡车一放慢,狼就到跟前了,再不想办法,狼就要上车拽他了。金喇嘛急中生智,大声地念起经来,嘀啦嘟啦一通念,唉,把狼念晕糊了,愣没敢往上扑,好容易挨到山顶,远远地看着庙门了,金喇嘛让小喇嘛赶车,他在车上蹲了起来,把用柞树棵子编的车辅板一根一根地拽下来踩到脚底下,又一手拿一根,不错眼珠地盯着狼使劲。狼这回可红眼了,一门往车上蹿,这个下去,那个上来,金喇嘛在车上挥舞着枝棍子横胡撸一气,一里多的坡子,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等牛车到坡子底下,车辅板已经一根不剩,再等一小会儿,金喇嘛就让狼给拽巴了。到庙门口了,狼不敢往前来了,夹着尾巴穿枝棵子跑了。金喇嘛吓得浑身抖成一个个儿了,再看赶牛车的那个小喇嘛,早吓得瘫倒在了车前。打那儿以后,喇嘛下山再也不敢贪晚赶路了。
我倒是很多次看着过狼。那两年,全屯子就我一个人念初中,每天要骑自行车起早穿过三道沟梁去上学。春夏秋三季还好,农民干活起得早,地里或路上时功有人,狼不大敢露面,可到了冬天,人们都在屋里猫冬,狼又打不着食儿,就蹲在头道沟子山梁上往屯子里踅摸,伺机赶猪(狼咬住猪的耳朵,身子和猪并排走,用尾巴就可以把猪赶到山空子里吃了),掏羊(狼围着羊群咬羊,第一个若咬到母羊,咬死拖走就消停了,第一个若是咬到公羊,膻了嘴,能一气掏十几只羊),人们早有防备,狼也只能远远地望着。我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儿哪能不怕狼哪,远远地看到狼在山岗子上蹲着,腿就吓得有些软了,头发根儿登时就竖起来了,撇了自行车,从路边捡起两块石头,赶紧跑到路旁的电线杆子底下学大人们敲电线杆子。一排电线杆子,顶上连着电线,深冬旷野,一敲,瓮声瓮气,轰轰作响,吓得狼远远地跑开了。狼跑了我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又不舍得回屯子,就在原地傻傻地站着,等着出村办事的人过来一同往前走。说不准得等到啥时候,把自己冻了个够呛不说,等到了学校,也常常因迟到而挨老师批评。那年头,念点书真的很难。
当年我家养有好几匹马。秋天,庄稼上场以后,天天早上把马就散松出去了,等我晚上放学回来,掀开锅盖,从锅里拿出几个土豆(马铃薯)或是苞米面大饼子,揣进怀里,把书包子扔到锅台上,转身就往西山外找马去了,已经骑了十几里山路自行车的我已是又饿又累,还不得不顶着落日,边走边啃早已回了生的烀土豆或是粗糙得一咬掉渣儿的大饼子,走山梁,过大坡,等到西山外远远地就能看见马儿们在往回边吃草边走,咴儿,咴儿一叫,听惯了我语声的马儿们便奔着我加快了脚步,领头的红骟马总是第一个走到我跟前,上下摆着头蹭我的身体,我绕到上岗那一边儿,就高儿,抓住马鬃,一跃,翻身,骑上马背,散骑着红骟马在前面引着马儿们往家走。这时候,太阳已经卡山了,时常能看见狼在山梁上跑,有时很远,有时很近,近到我已经能看清狼竖竖的小耳朵,长长的脸,硬硬的尾巴和瘦瘦的腰身,颠颠儿地从我不远的前面跑过,有时还装瘸,或是蹲在不远的山岗上瞅我。红骟马这时就会咴儿,咴儿地打着响鼻,低头用蹄子刨地,鬃尾竖扬,环顾左右马儿们,表现出一副勇敢的模样。我骑在马背上,手里抓紧了马鬃,生怕马一跑把我掉下来喂狼。马的确是很勇敢的动物,和驴子比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英雄。我们屯东头老孙家的一头毛驴就是在夜里活活站着被狼掏死在了槽子边儿上,狼被夜里出来撒尿的人一冲,跑了,人走过去看见驴子四条腿儿,死死地撑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狼宰割。《黔之驴》中说驴不胜怒,蹄之。我看驴没这本事,连个狼都不敢反抗,何况虎呢?
要说狼,人们还是怕的,可人多了就不一样了,狼就怕人了。
我六岁那年,还和大人们一起掏过狼窝呢。
那年冬天,南街放牛娃石哑巴比比划划把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儿领到了鹦庙沟里,大家原以为牛被狼吃了,看看热闹的,人又多,二哥就把我也背了去。等到了跟前一看,才闹明白,石哑巴是发现了一个狼窝,在洞口还能听到里面狼崽子叫唤呢。不远处山尖上站着两只大狼,狼崽儿的狼爹狼妈。人群中有不听邪的,脱了棉袄,用绳子绑住两个脚脖子,交给别人拽着,一头钻进了狼窝,等他腿一蹬达,暗示人们往外拽,人们就把他从狼窝拽了出来,就见他手里一手抓着一只狼崽儿,扔给别人,回头又钻进去,又拽出两只。
掏了四只狼崽儿,人们拥着这个象打虎英雄武二郎一样掏狼汉回屯子了,留下了一只小的当狗养,杀了三只大的烀了吃肉,全屯子胆大的人均有份。
当晚,大狼围着屯子转圈儿嚎,嚎得那叫瘆人哪,老年人不住嘴地骂石哑巴,骂完石哑巴又骂掏狼汉。
留下的那个小狼崽儿不吃食,专吃肉,放肩膀上咬脖梗子,放地下专撵小孩儿咬脚后跟。那年头人有肉吃能掏狼窝吗,上哪掏登肉给他吃呀,又舍不得杀,半夜里,把狼崽子饿得叫个没完没了。大狼在南山坡儿上嚎个没完没了。等第二天一早起来,人们发现,在掏狼汉家门口有一只被什么东西咬死的兔子,满身是血。有经验的老年人说,这是大狼给小狼送食儿来了,快把小狼放了吧,不然,整个屯子都会不消停。
掏狼汉说啥不干。又过了几天,老年人的话应验了,先是屯子边儿人家猪丢了,后是生产队的羊少了,吓得人们晚上躲到屋里不敢出门儿,小孩子大白天都不敢上山了,怕碰上狼给吃了。大狼红了眼。
全屯子人硬是逼着掏狼汉解开了铁链子,把小狼崽儿放归了山林,从此,屯子消停了,两只大狼和一只小狼也不知了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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