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诗经》植物

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卫风.氓 节录）

    桑树是从小最熟知的树之一。一想起老家，就想起屋后繁茂的桑田，想起钻在里面猛吃桑葚，比赛牙黑的快乐时光。还有养蚕的辛劳。桑叶有轻蜡质，形容“沃若”真是恰当。想想看，桑葚熟透了，自己就做成了果酒，斑鸠贪嘴吃昏头落下，也并非诡异的事吧。桑葚没熟是青白色，慢慢变红，最后呈暗紫，红的酸甜，紫的蜜甜。突然看到一粒大的，却是白色，不是青白是纯白。都说白桑果是蛇舔过才白的，就不敢伸手。午后，用一个洗干净的黄酒瓶灌上新汲的井水，再弹两粒糖精，用一根棉线系了颈口拎着去上学，经过桑田的时候采几粒桑果塞进去。到了学校午睡，一个睡课桌一个睡长凳。老师在讲台上边改作业边抬眼监视，趁他不注意，长凳上的那个快快偷抿一口桑果糖精水，唔一下把眼睛眯起来。



稂、莠（狼尾草、狗尾草）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小雅.大田节录）

    这里的稂是狼尾草，莠是狗尾草。好田里谷粒初成，什么尾巴的草也没有，虫也除了，神仙也来保佑。真牛掰。其实，狗尾草是谷子它祖宗。谷子是小米。小米当然……不是苹果。
    幼年其实也有很多的无聊时光，就往往随手扯两根狗尾，把一根的穗弯成圈，又把另一根的棒子从这一个圈中穿过。另一根也照做。这样互相对穿了，就做成一个所谓的胡琴。左右扯动两根细棍，摇头晃脑伴着咿咿呀呀唱，似乎自己拉的，就是真胡琴。



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周南.桃夭）

    以花喻人，人是不是很自恋。不过每个女子都有春天吧，日语说：番茶也开花。蔷薇科的桃花有简单的五瓣花，开得艳，又短。总觉得她是浅薄美艳的女子，风雨随便一来就狼狈满地。无锡的水蜜桃很是有名，皮薄多汁，吹弹可破。那一年在富士山下，吃到富士雪水泡的，与无锡水蜜桃一模一样的桃，桃肉入嘴只一字：“腴”。       还记得外婆家后门口一株野桃，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却总是毛桃在蛋黄大的时候落得满地，一个也不存。



蓬（飞蓬）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召南. 驺虞 节录）

    茁壮的芦苇丛和茂盛的飞蓬草间，一箭射杀五头野猪。这个牛皮猎手果然配得上两个惊叹号。
飞蓬属种类很多，花色也有白色、浅蓝色和浅粉色。飞蓬极易生长扩散，墙角路边、荒地旷野随处可见，近年来更有蔓延之势。历代文学作品多有飞蓬意象：“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李白 送友人）说到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突然意识到此描写与宣城地理极为吻合。立马百度，果然。



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国风.关雎 节录）

    这脍炙人口的著名篇章，应着雎鸠（鱼鹰，吾乡叫“水老乌”）雄浑高亢关关关的鸣叫声开场了。水老乌生性凶猛，常瞪着绿眼珠对人作恐吓状。与水老乌动情高亢的鸣声相对应，荇菜纯金般映照在水面的热烈也叫人发呆。那年五月婆婆去世，我在屋后池沼见着晨光里满开的荇花，池上浮着轻雾，黑水鸡单腿立在花间，头插在翅里寐着，大概听见我的响动才恍然醒来慢慢游去。后来的十月，我又在水阳江畔一个叫油榨的地方遇见了满池荇花，依然呆了半晌。荇和莼一样，都是传说中的珍馐，可是那时候我问乡人此为何物，乡人只淡淡回我：猪菜。对了，荇花又叫金莲。此金莲，非彼金莲也。



穀（构树）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鹤鸣 节录）

    构树是最最易生的树，也因此最最常见。《酉阳杂俎》说：“构，田废久必生”。这个“必”，说得像先知一样。不过从结果来看确实如此，工厂空地上不知哪里来的构树，六七年间已经长得碗口粗。小时候河沿屋后都是构树，且年年新发。每年春天我看见多出来的新树就心里高兴，像财奴看见钱储在罐里生出来小钱一样。春天我脸上长癣，妈妈拿刀割构树汁给我涂，巴得脸黏糊糊难受。构树果红的时候，金苍蝇麻苍蝇来，金虫（金龟子）蝴蝶也来，每天热闹非凡。我在一边流口水看热闹，长流苏的大蝴蝶一不小心变成我的书签。构树长得迅速，材质松，夏天的闷雷过后，朽木上长出来紫红肥厚的木耳。构树是桑科，和桑树一样有韧的表皮。做的纸，叫桑皮纸。有一年我不知深浅地质疑一段描述，这个描述说宣纸的主要原料是构树皮。我想大概作者没来皖南见过檀树。你看檀树正立在构树上方：“爰有树檀，其下维穀”。



蓷（益母草）
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王风•中谷有蓷 节录）

    益母草，吾乡叫苦草。苦草这名字太泛指，就像女孩子被叫阿妹男孩子被叫阿弟一个样。可是我那时候只知道它叫苦草。小学校门前的河边全是。一到五六月，就从高杆上一轮一轮开粉色花，开得人心里软。课间，几个要好的女伴会手痒去摘，小小的唇形花一朵一朵首尾套起来，最后套成硬币大小一个花环。玩一会，也就随它散了。伯母家做了新房子要给堂哥娶亲。新房子上了梁，新娘子还没娶来的时候，伯母就挂了一把干的苦草到梁上，还在洋钉上方贴了红纸。我知道这苦草将来是要给新娘子喝的。切了段晒成干的苦草有一些神秘意味，甚至有一段时期，我疑心是女人喝苦草汁，才喝大了肚子有了孩子。



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的梅，是梅子，当然也是妹子。梅子一老，妹子的韶华也更逝去了一点点。梅子的前世是梅花。梅花不一定要伴着雪开，不下雪的时候梅花开得温暖。是中午，白头发的老人在一树又薄又透亮的腊梅花下剪指甲，收音机在地下唱戏。那样的场景令人动容。也有朱砂芯的犬牙腊梅，形色都好的红梅，都不用专程去寻，只要循着暗香，它就在那里。无锡有梅园，梅园原先是荣家的。我一直记得父母在梅园，在满开的梅下的合影。梅园有念劬塔，小雅说：哀哀母心，生我劬劳。



韭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豳风.七月）

    蔬菜里面，最爱韭菜和金花菜。金花菜很容易就老了，所以能够经常吃到的，还是韭菜。韭菜的韭字，看起来就萌，就是地上一丛蓬勃的韭菜的模样。醉人的更是它的香味。放学回家甩了书包，第一件事是扒一碗冷饭吃，用中午吃剩的金花菜汤或炒韭菜汤一浇，一扒就扒一大碗。根部紫红，叶子细细的韭菜最香，可惜现时难得能在菜市遇到。“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想起老杜诗句，口水也要流出来。又想起那年在咏硕苑附近拍这韭菜花，是夏天，雷雨初歇，阳光明亮，空气是浓醇的酒香，仿佛有谁设了推杯换盏的筵席千里。更有蜂蝇嘤嗡，一群青凤蝶流连其间。《楞严经》说五荤，韭菜位列其中。这么说，我根本是个没有慧根的人。



苕（紫云英）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陈风.防有鹊巢）

    紫云英就是红花草，诗经形容它“旨”，就是说美。紫云英的美一望即知，特别是成片盛开的时候。这美也可以从它诗化的名字可知。可乡人不这么叫，他们叫它草紫头，草紫头是个务实泼皮的名字。是的，草紫头不是用来赞美也不是用来作诗的，就像油菜花不是用来观赏的。草紫头是农闲时预存的绿肥，是猪的主食，也是“荒春三”时餐桌上的补给。可我总还是忘不掉：我独自一人在草紫田里，四周围落着轻的红云，满耳的嗡嗡嗡得人发昏，从草紫田里弯弯曲曲蒸腾起来的水汽，一路弯弯曲曲连去天上，同蜜蜂的翅一样闪着迷离的虹晕。我明明白白知道不是梦，却想要逃，可是也同梦里一样拔不动脚。



栗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郑风•东门之墠）

    小时候没吃过板栗，更没见过板栗长在树上的样子。后来我妈去安徽看我爸，回的时候带了一样稀罕物：一小布包的糖煮小毛栗。那个面甜，那个粉甜。我抓一把咔吧咔吧入嘴，转眼咔吧咔吧出来一堆壳。我的同学喊我安徽人安徽人。我一边咔吧着不停嘴，一边在心里恨恨。后来我在安庆，惊异地看我的新邻居用鞋底揉一个个刺球，揉出来一堆毛栗子，一边听他笑嘻嘻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唱歌一样说：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毛栗笑哈哈。板栗烧仔公鸡是安庆人过中秋的一道必要菜。板栗开花的样子，是近年来才在敬亭山看到。花的样子、毛球的样子、板栗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相关的样子。诗经说“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近，却不可及，思也没有用。因为甜栗子从来裹在刺球的里面。



苌楚（猕猴桃）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桧风.隰有苌楚）

    我的小舅舅，是个脑子好使、嘴巴活络、出手绝不吝啬、整天乐哈哈、坑蒙拐骗都敢做的一个人。有一年他带了他红脸膛的西北女友去黄山玩，回程顺路到了我家。他叮叮当当从他们的旅行袋里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掏到后来掏出来一包比楝树果稍大一点点的屎黄果子。我问是什么。他一咧嘴说谁晓得，石狗卵子。他说黄山上死小孩一个一个在屁股后面跟，眼巴巴说叔叔买吧买吧，罪过相。买了其中一个的，谁知一围一大堆。他说他瞪眼全给轰走了。又说对了，好像是说猕猴桃，不会骗人的吧。我抓一把出来，捏捏，铁硬。拿一个咬一口，呸呸吐都来不及。麻涩难当。“日煞！”小舅舅一把抓起那袋东西一抡，呼一下它就飞进了大门口的垃圾池。我抓出来的那一把，一直胡乱在那丢着。过了好些天突然闻到隐隐醇香，狗一样嗅过去，知是那小果果。捏一捏，软。咬一口，清甜。诗经说猕猴桃的枝条好、花好、果子好。几千年一直好。我的小舅舅，死了很多年了。



菽（野大豆）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小雅.小宛 节录）

    菽就是豆子。野大豆估计是最正宗最原始的菽的模样。工厂空地上，暮春里，很多纠缠的藤藤蔓蔓开小紫花。不认识，也不搭理它。到了秋天，到处蹦小黑籽儿，蚕屎一样，水泥路面上都是，滑溜溜地打嗤。阳光好的时候听得到荒地上密集的哔哔剥剥的响。宿舍老太太说它叫“黎豆”。后来在此地到处看到它，随随便便的地方就随随便便攀一大挂藤。袖珍的花、袖珍的豆、冬天里，炸开的豆荚一支一支横着竖着，像比划着的细黑手指。



朴（槲树，俗称橡树）
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大雅.棫朴）

    买了糖炒板栗，热热地一纸袋捧着吃，吃到后来发现一个长圆的，拿起来细看看，是橡子。很多年没见着橡子了。小时候也没见着它长在树上，偶尔有男生从裤兜里掏几个，如果运气好分得一个，就高兴了不得。锥底安一小截火柴头，锥顶安火柴棍，闪着褐色釉光的一个陀螺，立马笃络络在桌上旋开了。那年秋天我买了相机，相机是我新长的一只眼睛，并且是额头的那只。所以我随后就在工厂附近看见了橡树。橡树叶子落光了，一地的红黄，一地的红黄里有散落的橡子。后来又在菜市，看到人家装在水桶里出售的浅粉褐的豆腐状食品，说是橡子豆腐。买来拌了辣椒糊淋了麻油吃，很爽口。



竹（萹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xiàn）兮，赫兮咺（xuān）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xuān）兮。（卫风•淇奥 节录）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萹蓄这名字，怎么知道的，自己也奇怪。萹蓄似乎喜欢和车前草长在一起，还有黄花酢浆。小孩子捡了蚌壳瓦爿过家家，总是搓了泥丸，再随手扯点草叶放进所谓的碗里去吃，吃泥丸是作势，草叶就说不定。可以肯定黄花酢浆是酸的，极酸；车前草是咸的吧，要不它怎么叫“咸婆婆”；萹蓄什么味？不记得了。萹蓄我们叫它“蚂蚁脚趾草”，可是为什么是蚂蚁脚趾，我疑惑着一棵一棵拔起它来看，确实看到有几棵的下面正是蚂蚁窝。蚂蚁在细密的泥粒间呜噜呜噜打转转。萹蓄开很小很小的红花和白花，看不清是花，还是蚂蚁不小心掉的饭丁丁。我在弄堂里看蚂蚁，发呆，我拔了萹蓄说：“蚂蚁脚趾草”。我的伯母从弄堂口进来，她斜眼很快地瞥我一下说，“萹蓄”。她不停脚地穿过弄堂去了。她“蓄”字的发音说得很重，似乎有一些不屑。



艾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王风•采葛）

    清明时节吃清明团。清明团是青团子和白团子。白团子永远萝卜丝肉末馅，青团子永远豆沙馅。青团子的青，是新麦叶在石臼里舂出来的。青团子的青和香，比白团子高不止一个格，而香艾的香，比麦叶更要高一格不止。那年在富士山下吃到碳烤艾团，一样的豆沙馅，据说也是定例。不用到惊蛰，艾草就长得到处是了。叶子的面上是青的，背面和茎长了毛，是茸茸的白。和服料子有个搭色叫艾，表淡绿，里深绿；也可以是表白色，里蓝色。穿上那和服的人，就真成了春风里的一株艾了吧。一株植物，我为自己用吃食来想起它而惭愧。它长着，它存在，它的无意义，是它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