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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是拿摩温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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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时候我在网络上应了聘,已经定下来。可是手头上事没交接完不能马上赴任。公司老总说你要租房的吧,说想要什么样的,公司可以在你来之前先租好,你把想要的户型及要求告诉总务吧。我打了电话给总务曹女士,同时表示了友好。曹女士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我到任的那天是周日,曹女士和老总一起来接我。接到后我们就近在上岛喝了点水。曹女士说房子还是没租好,怕你不满意,还是亲见的比较好。我说没关系的。她说老总要不然暂时让她住到我家去?我心里一疙瘩,我说方便吗?她笑嘻嘻说方便的方便的,我们家没男人。

    我拖着行李到她家去,她家两室一厅挺大,只是有一室堆满了杂物。她说不要紧的夏天可以睡地下。她说就是我晚上睡觉要开一个灯的,开灯才能睡得好,没事吧。她有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圆脸,大眼睛,看起来很乖。只是写作业的时候从头到尾哼唧,她一呵斥,那孩子就吓得拧着脸抖。她自己不开伙,要么在外吃,要么去附近的娘家,基本还是在外吃的多,她总说她妈妈烧的猪狗食。吃东西的时候娘儿俩很亲密,往往在外吃好了她还会顺手拎个烧鸡回来,然后一边看电视两个人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往往肥皂剧看完,烧鸡也吃完。所以两个人都是一样圆。

    那时候厂里房子正搞基建,曹女士的总务实际上是总管,晚上多有饭局,她总要叫上我,在席间我们领导我们领导地介绍,然后和男人们豪迈地喝酒说荤话,某天还介绍某个承包商帅哥给我,说给我做情人。我不喜欢闹,去过两三次她再叫,我就开始拒绝,我说基建的事儿我不懂的,再说我也不喝酒。她独自去了几回。我怎么觉得施工单位的人好像开始对我格外客气起来。有几次夜里很晚,监理王老头喝多了打我电话,我都不说什么就直接挂了。

    她的前夫据说做医药,很有钱,据说和会计搞上了。据说她和她打架打到桌子底下,她说她头毛被抓去一大把。她说男人净身出户也没用,他有钱,可还总想赖账,一个月三千块的生活费,总要女儿打电话催了才给,另外承诺给她开店的十万块,也还有几万没到账。到了日子,我看到小女孩抖索索地打电话,说一句斜眼看她一回,瞟她一回,再说一句。

    后来厂里厂房封了顶,来了机器,招了工人,机器转起来,我管生产。有一天我在办公室做文案,她一把推门进来。她直直叫我名字,她说你去看看,去看看,什么样子,生产车间里勾肩搭背的咬耳朵,你去把她俩给开了去!我问什么情况,她说你去看你去看,上班么说小话。我说哦,我说我知道了。我继续做我的文案没再做声也没挪屁股。后来还是,她和门卫争执,拉扯中被门卫刷了一巴掌,她鼻子流下来一点血,她也不擦,她白着脸跑进来叫我,限我当场开了那门卫。我说动手肯定不对但我要知道事实才可以下结论,她说什么事实,她指她的鼻子,她说事实就是这个还要什么事实!她说你不作为我就打110。她随后果真打了110。

    一年后她辞了职。辞职前请大家吃糖,说网上谈了个男友,说时间虽短却要结婚了。后来是我听说的,说不到两个月她又离了婚。说她们商量在男人的城市买房,可是那男的也是离了婚的,并为前面的婚姻散尽了财产,所以主要的出资方还是她。那男人说了一句话,说等我们买了房,把我儿子也接过来住吧。据说离婚的原因是来自那句话。


(二)
    是星期六,我吃过午饭,在家里阳台上看报纸。一个本地陌生固话打我手机。一个本地口音的中年男声说你是某某某吧?语气听起来很有些生硬。我说是。他说你最近新招了个女工叫某某?我想了想,想起来是有。我说某某怎么了?男人说你把她辞了,赶紧的。我一时没明白,我说你说什么呢。那男人说我叫你把她给辞了否则你看着办。我说你谁啊。男人说少废话叫你辞了就辞了。我吸口气等下文,却没有了,已经挂断了。

   我想起来某某正在上白班。我打了个的跑去厂里。进大门的时候手机又响,还是本地固话,不过换了号码。我一按键那个男人就拖长了声音说,嗯?辞了没有啊?我没理。我挂了电话进办公室。我洗茶杯洗水壶,烧水泡了茶。然后我用固话往第一个固话打,一个老年男声说“喂呀?”我说刚才打电话的人呢。老年男声说走了早走啦。我说你是公话吧,请问是在哪。他不耐烦,说了声双桥就挂了。

    我去车间把叫某某的女子喊到办公室。我说这样的,我说你上班也一星期了,你是不是和别的单位有合约未到期呢?她说我之前在家带孩子的,我没有什么合约的。我说你最近家里怎么样?她顿了顿说好好的呀。我说你有得罪人?她愕然了几秒,忽然啊啊叫起来。连说她、她。她脸上原本的木然里忽的现出些暗光来,和眼神一样不可测。她说,她、肯定是她,我嫂子。我说你嫂子谁啊。她说了个厂里女工的名字。我说哦,那为啥。她说我嫂子就认为她什么都比我强,我去年面试没面上,你就看她得意呗,现在我进来了她难受。我说至于吗。她说有个话叫不共什么来着,对不共戴天你知道的吧?她说她咒我小二子养不大我就和她不共戴天。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是蓝的,有点像液化气火苗。我吸了口气我说你嫂子今天休假吧?她说是,她说她好像去娘家的。我说你嫂子娘家在哪呢?她说双桥街上啊。
    我说,这样,我说你们共戴天不共戴天呢我管不着。可是你在这里一天呢你要管我一天,我要有事呢你肯定也不会无事是不是,你看你管不管吧。那女人站起来叹口气,说还是算了我现在走,边说边动手摘围裙脱帽子往外走。
    我一直目送到她离开。我喝完了我那壶茶,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办公室大,一个人坐久了,冷。


(三)
    她小个子,大额头,额头恨不得要占去脸的一半大。眼睛也大,眼珠看起来有些突,在大额头下面分得有点开。
    她是车间女工,好像做了有几年了,反正不好也不坏。说她名字,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能把它和人脸对起来。
车间人手紧,有人请假就得有人加班,所以每天早上开早会的时候班长都要报出勤数。一连几天她都缺勤,并且没办理请假手续。班长说电话是来过一个的,说甲状腺,去了不远的另一个城市住院了。我就有些嘀咕。
到了第二个星期,来了个年轻男子说找我,说是她老公。说要我给他盖个章。我就问他什么东西要盖章。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来一张手写的信笺,抬头是“情况说明”。他说她做了个小手术,明天就要出院了,他说他去医保办转院手续,医保说前期手续不全不给办。要不,就让单位给盖个章。
    说得我很有些莫名。我因为自己办过,我知道流程。我说你们是不是当初没在本地医院就诊就擅自直接去了外地了?他说不是,是在本地看过的,本地医院叫去外地的。我说那你当初的病历记录呢,上面应该有建议转院的字样。他说没有。我说那你去找医院啊,叫当初接诊的,建议你转院的医生给你开转院单,然后你拿那个转院单盖了医院的章,就可以去找医保了,貌似和单位没有关系呢。他就很有些气急。他觉得我是在为难他。也难怪,大热的天跑来跑去,他的嘴唇看起来有些发白。其实我也有点窝火,我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我怎么知道实际他们怎么回事,况且一个甲状腺,大惊小怪的。我把自己压了压,我说要不然你叫那个建议你转院的医生重写个转院的处方,单位哪里懂你老婆的病需不需要转院呢。他看起来一脸的疲惫和失望,嘟嘟哝哝走了。
    隔了两天他又来了。这回他显得有些高兴,他说已经办好了手续了,今天来呢是还要请一个月的假。他写了请假条,字还不错。找了车间主任签了字,又来找我签。我说你老婆出院了吧。他说出院了。我说还要请一个月的假呀。他说是。我说那医嘱呢。他说没有。我说起码有出院小结吧能不能给我看看呢。他说没有带。我说你不要为难我唉。我的笔一时就顿在那里了。他站在我身边,他个子很高,他叹口气又马上闭了嘴。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眼一闭牙一咬的样子,他左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本病历,啪地按到我面前的桌上,他说喏你看,你看,你还说什么么。口气很委屈。病历上写的是:某某,女,29岁,甲状腺CA。


(四)
    我在传真机上收了传真回到位子上,屁股还没落,车间主任砰地推门进来,似笑非笑对我说,说那个那个毛头,毛头又被电打了。我心说娘的怎么又是他。我说什么情况。车间主任说还好的还好的,说是麻了一下被打了个血印子。我说上次是他自己违规操作,怎么还没学乖?一边说一边就两个人快步跑去机修室。毛头用左手把自己的右胳膊揉来揉去闷头坐在墙拐。我说你怎么弄的嘛你哪里碰到电?他说我在机头部位我把机门打开来,我用喷枪喷清洁剂到龙带上,就突然,就麻了一下了么。我说哪里来的电呢。他揉来揉去搓胳膊,胳膊开始泛红。他说就是就是啊,我说哪里漏电么电工却说不会,怎么不会么这不是打了么。他一边说一边对站在一旁的电工翻眼。电工赵师傅看起来有点懵,赵师傅咕咕哝哝说我才到机头用电笔量了的,没有电。我说毛头你怎么样呢你要不要去诊所?毛头说没事没事。他顿了一下,说要不,要不我下午休半天?我知道他休假没好事,我看他说话时眼睛里一闪我就知道了。他哥哥在附近开个蛮大的赌场子,据说就是看场子抽的点子也很不少。
    哪里来的电哪里来的电呢,赵师傅在嘴里嘶一下又咕哝一下,眼神有些呆。我也呆,我直盯着毛头的胳膊一时有点短路。毛头把左手从右胳膊拿开的时候我和电工一齐叫起来,我们几乎同时喊:蛇?蛇!
    毛头右胳膊肘上端有两个平齐对称的深孔,紫红色,因为挤压,正开始往外一点点冒血。毛头腾地站起来,却险些没有站稳。我抓起桌上还算干净的一块抹布一把把毛头胳膊扎住了。车间主任飞跑出去拿车钥匙。这时候毛头就显得不太会自己走路了,赵师傅很胖,胖子赵师傅架着毛头哼哼哼哼往门外走。
    我在位子上坐下来。我想起来几年前的事。那时候秋天,早上上班前我在车间转,浅绿色树脂地坪在日光灯下反光。我一低头,我看到米把远的地方有团泥,我想哪里来的泥,正抬腿要踢的时候那团泥巴动了起来。我急忙急站住了,是条不大的土巴呆子,看它展开来有比筷子长一点。
    五十分钟后来了电话,说辗转两个医院,终于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蛇伤专门医院在处理了,说医生一带眼看见就说:蝮蛇。



(五)
    厂里的原材料是进口的,平均一个月会有两三个集装箱来。每来一批料做一次入仓检查,检查是抽查,内容包括外观和物理性质检测,化纤嘛,当然是拉一拉看多少拉力能把它拉断。袁工呢就是每个月来看一次拉力测试,三五个品种,每个品种测十次。袁工是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的。
    其实很多时候拉力机开起来,才开始测第一个第三次的时候,袁工往往就很满意地点头了。他往往一边点头一边说,还行,就这样做。他很认真地说,说这个可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我们保护的呢不光是企业利益,更有国家利益。万一他们的原材料有问题,我们是要通过国家途径索赔的。我说是,对,感谢啊。他说你们自检一定要认真,我要是信不过的话我给你送去外部检测机构检测,南京啊上海啊,那多麻烦呢,贵不说,当然费用要你自己承担的,贵不说,测试结果不出来你不能用呢,多误事儿!所以我是为你们着想,你们自己测就好。他顿一顿说不过呢那个合格值,合格标准要上墙,规范化管理知道么。他加重语气说:下次来我要看到。我赶紧点头。我说对,没错,欠缺的地方我们一定改。

    袁工的蓝制服看着挺严肃,其实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有些腼腆的样子。有时候来之前大概在哪里喝过一点酒,整个脸都温润地泛红光。他说他学轻纺的,我们扯来扯去扯,扯出来的结果是他和我居然勉强算是隔了很多级的校友。他说日本好呀,他说他准备让孩子暑假到日本做住家式访问。最后他说那个,那个本来我来呢,按道理你们要接送的,要不这样吧,你们都忙,就不麻烦了,你看啊你能不能帮我把那油钱报了算了。他掏出来码得很整齐的一叠子出租车车票,总共两百元。

    袁工来得很有规律,基本上都是上午九点多来,来了也不呆长,有时候来了就给我票我给他现金他就走。也有时候下午四点多。交道打得多了就显得有点随便,我笑说,我说袁工你这个时候怎么弄?他说没事没事的我不为难你,你外企我知道的。我呀我去下面那个市里去,我今天就住那里。你呢,你下次,你叫上日本人请我吃个日本料理。我说这里哪里有日本料理嘛。他说没事呀可以去我那个城市的。

    后来我和我老总果真在袁工的城市请他吃了个日本料理。同席的还有袁工的夫人儿子,另一个据说是夫人的同学。十一前夕我接到袁工一个电话,我正和老总在出差路上,老总就坐旁边。袁工说那个,我一个侄女在你那边城市上学,她最近呢要求进步想入个党,你看看呢,看看能否安排个地方,帮她请她老师吃个饭?我说啊?我说我在外地我电话听不清唉,这样这样,我回去我汇报一下好不好?

    春节后很久也不见袁工来,我开始有点不安。我打电话给报关行,我说那个袁工不来没事的吧?报关行小徐只是笑,她说,他呀?嘿嘿,不去不是好么,嘿嘿。她压低嗓音说,去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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