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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青山不老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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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清明祭,南疆烈士陵园绿树掩映下的一方方墓碑,牵动着多少亲人和参战老兵的心绪从四面八方往大山里涌来。
  身为一名参战伤残老兵,我在几位烈士亲属的搀扶下,拄杖步履蹒跚走出封闭已久的家园,乘车南下三千里,扑进广西十万大山的怀抱,祭拜长眠地下的弟兄们。
  亚热带的天气变化无常,南宁通往靖西边城的中巴车在烟雾缭绕的盘山公路上逶迤而行,霏霏细雨将满目青山洗涤得苍翠欲滴。时光在34年中悄然流逝,故地重游,打开记忆的门扉,扶绥、宁明、夏石、卡凤,面对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面对一幢幢林立的高楼大厦,我竭力从日新月异的变化中搜寻出一丝温馨的旧迹。
  地处群山环抱中的靖西烈士陵园,安葬着1116名烈士,我的老乡赵超杰、战友韩卫星和我部张志信师长的儿子张力长眠于松柏掩映的墓碑方阵之中。张师长就是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雷军长”的原型,战前将自己的独生子调往特务连侦察班担任副班长。2月27日,张力在267高地近敌侦察中,突然遭到敌人重机枪袭击,以身殉国。赵超杰烈士1978年3月入伍,牺牲时才服役一年。他的弟弟妹妹在墓碑前长跪不起,那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地的呼唤撕心裂肺,让所有在场的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临别时刻,弟弟爱民用双手拼命在墓碑前的水泥夹缝中抠一把泥土,执意要将这浸满哥哥血肉的泥土带回家,跟父亲埋在一块。当年,父亲经受不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而过早离世,临终前一再嘱咐儿女赴南疆寻找亲人,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圆。为了父亲的遗愿,同时也为了双腿骨折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的梦想,姊妹3人结伴而来,祈祷哥哥魂归故里。
  告别边城靖西,我们驱车200多公里,赶奔到凭祥市南山烈士陵园,那里安葬的600多名烈士,大多是我部阵亡的战友,其中有“马仁义排”排长、战斗英雄郭永金烈士,还有我高中的师兄和同年入伍的3位老乡。面对陵园内延伸的上百阶高台,我拄杖望而却步,为了圆34年的梦,两位烈士的弟弟轮换着将我背上山坡。4位老乡被安葬在最后一排,分列于5、6、7、12号墓碑,他们生前是战友,长眠地下为邻居,应该不会孤单和寂寞。烈士亲属们特意从千里之外的家乡带来一瓶水,那是浸满泥腥的黄河水,含泪浇灌在墓地的青草上,再撒上一把故乡的老娘土,让寂寞的英魂感受到家的温暖。
  高国友烈士的养父高叔叔来了,蹲在墓碑前燃纸焚香,那白头人祭奠黑发人的场面催人泪下。高国友烈士幼年父亲早逝,母亲远走异乡,撇下他成了孤儿,从小吃过百家饭,最后由远族的叔叔收留。计划经济年代,叔叔家里4个儿子,勒紧腰带供他读书,摆酒席请媒人给他订婚,又求人将他送进部队。高国友牺牲后,家庭却被确定为“有烈无属”。叔叔不甘心哪,找部队求政府,长期奔走在上访路上。1989年春季,在高国友烈士牺牲的第10个年头,我在办公室接待了高叔。那时候,我跛着两条残腿应聘到民政局帮助写材料,暂时与优抚股挤在一个屋子办公。那天上午,负责军烈属工作的人员将一封信递给我,那是高国友出征前写下的遗书:“亲爱的叔叔,今天给您寄回去一条毛巾和一条衬裤,我没有亲人,您就是我的亲叔叔。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了,请叔叔把我的遗物收好……”读者烈士的遗书,我喉头哽咽,止不住泪流满面。我颤声对主管人员说:“烈士生前已经认定了抚养人,就应该落实政策。”主管局长是一位南下干部,伤残军人,当即表态让给上级写报告。历经波折,叔叔终于领取到高国友用生命换来的烈属证。
  孤儿李连军烈士唯一的姐姐今年没有来扫墓,我买来纸香替姐姐焚烧。李连军烈士从小父母双亡,与姐姐相依为命,牺牲后姐姐一次性领取了政府颁发的500元钱,家庭亦被确定为“有烈无属”,几十年没享受到任何抚恤待遇。姐姐曾经多次上访讨要说法,却一直无结果。2010年清明节,由我在网上发起倡议,《军魂网》和地方政府首次资助姐姐赴南疆烈士陵园扫墓,见到阴阳相隔31年的弟弟墓碑,姐姐跪在墓地哭得几欲发昏。扫墓归来,年逾花甲的姐姐找我写材料,再次赴省里上访,并求助于新闻媒体。在李连军烈士牺牲32年后,姐姐领取到原本早就应该属于自己的烈属抚恤金,让晚年的生活有了保障。
  我与杨小国烈士生前并不认识,在他牺牲后的第二年,部队特招一批烈士的弟弟妹妹参军,他妹妹秀英进入371医院当护理兵,正好负责我疗养的病区。秀英妹子跟我家妹妹一般大,天真活泼,一天到晚往我的病房跑,给我打饭洗衣服,十分勤快。从那时候开始,我与这个烈士家庭结下了深厚情谊。我在民政局帮助工作的十几年间,时常下乡看望杨小国烈士的父母。有一天,杨大伯找我,让我给他弄一张儿子牺牲前的照片,因家里的房子漏雨,儿子生前仅存的一张遗像被雨水漏湿发霉了。我多方寻找,没有找到照片,最后到烈士陵园翻拍一幅杨小国的画像,放大尺寸送给老人家。听说烈士的家庭房屋露天,我拉着主管领导下乡查看情况,经过协调,由局里拨一笔救济款,帮助他们翻修了房屋。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中央下发文件,对烈士家庭照顾安排一个名额农转非上班。杨小国烈士的弟弟也在安排之列,原本由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将他分配到一个经济基础好一些的乡镇,杨大伯找我说:“孩子,俺身边就这一个儿子了,给俺弄恁远,家里还有地,老两口缺帮手啊。”我当即领着大伯找退伍办主任协调,将烈士的弟弟重新分到家门口的乡政府上班。那年春节,杨大伯高兴,让儿子赶着马车,一家老小到县城我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大伯和大娘早已把我当儿子看待了。
  如今,我潸然迟来,抬眼望去,半山坡那一座座墓碑下长眠的年轻英魂,背后都有一段失去亲人的辛酸故事。我拄杖立于战友的墓前,悲戚中忽然想起白居易悼元稹的诗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当年,我全身瘫痪被送下来,在凭祥市人民医院度过了生死难忘的4天4夜,差一点就成了这里一通永恒的墓碑。  34年生死地,34年兄弟情!我挨个呼唤着4位战友的名字:国友、小国、连军、连庄,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高喊:“兄弟,我来看你们啦!魂兮归来吧!”
  南山祭拜了战友亡灵,我们又驱车赶往龙州烈士陵园,为另一位阵亡老乡邱小现扫墓。小现兄弟是当年入伍的新兵,匆忙上了战场,在全线撤军的最后一天为国捐躯,生前连一张穿军装的照片都没留下来。弟弟妹妹将他初中毕业证上的照片找出来,请人画了像,特意画上红领章,烧制成瓷像粘贴在墓碑上方。
  坐落在漫山坡的烈士陵园系近年重建,规模相当于靖西和南山两处大,2000多块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为5个方阵,那直线加方块的韵律让人联想起金戈铁马的战场。扫墓的亲属接踵而至,与我们同乘一趟列车的豫北老乡,姐妹俩结伴给哥哥来扫墓,忍着太阳的暴晒守在墓地3天,哭得死去活来,久久不肯离去。来自广东的几十名参战老兵身穿65式绿军装,整齐列队于牺牲战友的墓地,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一个个嚎啕恸哭。墓地燃放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透过弥漫的硝烟,我模糊的泪眼依稀瞧见墓碑方阵中年轻的英魂鲜活起来。阵风乍起,拂动松涛共鸣,恰似激越的冲锋号响彻山峦,一幕幕龙腾虎跃前仆后继的惨烈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34年前,当祖国的尊严遭受侵犯时刻,这些年轻的士兵义无反顾地奔向战场,将宝贵的生命永恒定格在了20岁左右,以血肉之躯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巍巍青山因年轻的英魂相伴而郁郁葱葱充满了活力。
  然而,随着季节的更迭,再绿的常青树也会有落叶纷飞的时候。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中的人们,居安思危的意识逐渐在淡化,日后还会忆起那场久远的战争吗?还会顾念这些长眠于群山之中的英魂吗?
  归途中,我不无担忧地对几位烈士的弟弟妹妹说:“你们迟早会跑不动的,下次再来,带上孩子吧,把这种念想和寄托延续下去。”
  列车在江南的青山绿水中穿行,坐在对面铺位上的一位90后大学生主动与我攀谈,提起那场久远的战争,谈及壮烈殉国的弟兄,我喉头哽咽,那学生也听得泪眼迷蒙。这时候,靠车窗静坐的湖南某高校一位女大学生,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的激动掩面而泣,起身迅速走向了洗手间。
  目睹这感人的一幕,我怦然心动,终于在历史与现实的聚焦中寻找到光点,那便是两代人心与心的碰撞迸发出来的火花啊!
  由此我坚信,青山不老,中华民族之魂将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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