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散文）

                                            处女（散文）
   
　　老辈人说，我的祖上是一个大家族，已经出了五服拔了茔地的根爷那一枝，坐拥土地瓦屋，却是单根独苗。根爷新婚大喜之日，没来得及入洞房乘鱼水之欢，就暴毙而亡，撇下年轻貌美的新媳妇守一辈子活寡。
　　根爷年少轻狂，暗恋上村里一个外姓小户人家的闺女，那闺女出脱得水灵灵如鲜花一朵，却门不当户不对难成夫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邻县一家大户的小姐许配给了根爷，内心虽一百个不情愿，怎奈家法难违，只得屈就。根爷成亲那天，眼看新媳妇就要被花轿抬进家门了，竟忙里偷闲跑出来，大热天钻进野外的苞谷地跟情人幽会。吃不到葡萄就嫌酸的闺女搂抱着根爷不松手，疯狂得非要把腰水给掏空了。根爷苟且做完那男女之事，浑身大汗淋漓奔回家，一时口渴，匆忙从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喝下肚，连新媳妇的脸盘都没瞅清楚黑白丑俊，就被司仪拉着跪在当院拜堂成亲了。礼成后要入洞房，新郎官却突然弓腰捂着肚子直哼哼，继而倒地痛呼不止，吓得一家人束手无策。急慌慌请来郎中把脉诊断，拍着肚皮像买西瓜一样隔皮断瓤，怀疑是患了绞肠痧，可那年头的急腹症谁也说不准。中药服用过后，又扎了针，仍不见好转。众人眼睁睁瞅着根爷踢腿乱弹腾，气息奄奄慢慢地闭了眼，却无计可施。
　　事后有知情者闪烁其词说，都是那半瓢凉水惹的祸，根爷患上了可怕的冷阴病。
　　根爷家大门口张贴婚联的浆糊还未干，随即被一幅丧联覆盖了，那白纸黑字书写着：日落西山还相见，水流东海不回头。
　　出殡那天，才过门的根奶还是个年方二八的闺门女，懵懂中身披重孝，哭哭啼啼为亡夫送灵，悲戚的表情如梨花带雨一般冷艳，让众街坊无不为之惋惜。
　　一个深宅大院，为老祖宗延续的香火断了茬，公婆生怕根奶寻短见，对守寡的儿媳妇百般呵护。红颜薄命的根奶难耐青灯寂寞，开始信奉佛教，不仅斋戒荤腥和葱、韭、芥、蒜，一日三餐，坚持要吃头一碗饭，甚至连孝敬公婆的礼数都不顾了。在围绕着过继的原则性问题上，不知是何原因，我们家族中其他门第并不缺少男孩，根奶却从邻县的娘家领回来一个比自己小一旬的侄子，让这个远房侄子顶门立户继承了偌大的家产，曾经惹得多少人心存芥蒂。
　　福兮祸所伏。根奶和娘家侄子并未享几天清福，日本人打进了中原，蒋介石匆忙扒开黄河口，我的老家尽成泽国，房屋土地被大水冲毁，村民纷纷逃难于关中平原。不堪忍受丧子之痛的公婆在忧郁中相继离世，剩下根奶和侄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盼到了家乡解放，土改时他们家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孤儿寡母吃尽了苦头。
　　根奶给娘家侄子起名叫“格拉”，让他改口喊自己“妈”，生活中视如己出。
　　随着时光的流逝，格拉长成大小伙子，四方牌脸，五官端正，不憨不傻，眼看过了娶媳妇的年龄，因其家庭地主成分，谁家的闺女都不愿意嫁给他。原本期望着住楼房享清福的格拉遭此尴尬境遇，一股脑儿将心中的怨气撒向继母，母子俩共同居住在新盖的三间草屋内，却貌合神离，生活中磕磕绊绊的事情时常发生。
　　文革期间，大队念及根奶母子在旧社会并没有剥削过穷苦人，游街示众挨批斗的差事也就免了，还让格拉到生产队新建的窑场跟师傅学烧砖。格拉吃住在窑厂，那年月生活清苦，一日三餐吃高粱面窝窝头，干的却是苦力活。也该格拉倒霉，学艺不精将一窑蓝砖烧成红坯子，又自我解嘲说：“吃红馍烧红砖。”这牢骚话很快被人举报到大队部，民兵立马将格拉绳捆索绑拉去游街批斗。从此，格拉跟村里其他地主富农一样，隔三差五被捆绑起来参加批斗会，落下一个坏名声，寻媳妇的事儿连想也不敢想了，到死都是光棍一条。
　　可怜根奶从十几岁开始熬寡，经年累月吃斋烧香，满心希望熬出个子孙满堂，到头来竟是如此结局。万念俱灭的根奶极少有笑的时候，于沧桑岁月的青灯孤影中熬白了头发，却少有寡妇门前的是是非非。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根奶家住在大街中心的路南，三间破草房被一圈豁豁牙牙的土院墙围着，院子里栽几棵歪脖子老榆树。根奶将花白的盘圆头梳理得明光发亮，脑后稀疏的头发挽成结，用一根银簪子别着，通身穿着洋紫水浆染出来的老蓝衣裤，搁捶布石上捶打的平平展展不倒褶。根奶的脚脖上扎着四指宽的黑布带子，偶尔款动一双金莲小脚走出家门，当街扯起甜润的嗓子喊格拉回家吃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这些半大小子聚一块玩疯玩累了，从她家院墙外路过时，探头朝黑咕隆咚的院内瞅一眼，冷丁瞅见一个黑影如幽灵一般立于门口，仰脸面朝满天星斗的夜空。根奶挂在嘴边的一句经验之谈是：“森晌午种麦，森晌午吃麦，森晌午年节”。此语一出，众人皆惊，感叹一个不事农桑的村妇何以对时令有如此精辟的论述。乡下人称天上的三星为“森”，夜半子时，三星倒悬南天，通常是摇耧种麦、开镰收麦和过新年的时节。由此看来，根奶曾经于寒来暑往中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观天象数星星聊以打发寂寞时光，最终才悟出这般奥妙。
　　一辈子干干净净的根奶病倒了，长期卧床不起，吃喝拉撒全靠粗手大脚且多有怨言的继子格拉伺候，屋内的肮脏浊气扑鼻难闻。根奶身上生了虱子，格拉将她的衣裳脱下，拿当院用笤帚骨朵往下扫，衣服针脚缝隙处虱子繁殖的虮子成疙瘩。根奶在病床上像油灯一样慢慢耗尽了生命之火，在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充满留恋同时又充满艾怨的复杂交织情绪中走完坎坷多舛的一生。好在死后有人送殡，格拉披麻戴孝在灵前尽人子之责，让根奶与根爷这对夫妻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在阴曹地府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根奶死后数载，正值壮年的继子格拉身患癌症故去，街坊将他埋葬在根奶的坟前。至此，这一门靠过继延续香火的人家算是绝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