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碎片（修改版）

  
      我家的院子西边有个猪圈，里边养了个海棠猪，个大，爱哼。它一哼就拱圈，把屙的都拱青砖缝里。我那时个小，蹬猪圈边的窟窿，趴圈顶上看猪。
      猪不白，臭哄哄的，一股子味儿。我拿土坷垃扔猪头上。这土坷垃气人儿，趴猪头上不下来。我一扯急，吼它，猪就哼，拿头拱，土坷垃就掉了。
      猪槽里有糊水，糊水是昨儿的剩糊涂刷锅水里边扔了些菜叶子，糠窝头，搅一块了，从我蹬的窟窿口倒猪槽里。
      猪不哼了，不拱了，扑扇两个大耳朵就像个土财主似的蹭。糊水稀拉拉的，里边撑死了几个小虫子。我娘就捕我到月台上，月台边的破房子很老了，里间的木头门上糊了个报纸，木头窗里边钉了个塑料袋。外间有个大木头桌子，四个角儿，红漆木的，桌子上挂了个大镜子。
      这镜子把摇井照旧了，我就去摇井边舀井拔凉水喝。那时老阳儿刚打了个盹儿，蓝阴阴的天忽然就黑了，我就去葡萄树底下看葡萄。猪圈的北边有个大葡萄树，叶子黄了的葡萄边趴了一窝的蚂蚁，都紧密密的。风一刮，叶子就晃，蚂蚁也晃，有晃水坑里的，有晃糊水里扑腾的，有晃菜地里的黄牙儿上的。
      我圪蹴菜地里看黄牙儿，黄牙儿大了，树上的小鹑儿喳一声落黄牙儿上，我就一喊，一跺脚，小鹑儿惊了，喳一声飞树顶上，它一撅屁股蛋，窜里间房的窟窿里。房子更老了，它比我岁数都大，里间的炕边拿大木头顶着，去房顶上晒粮食都得轻点，兴许一大声儿，一跺脚，它就塌了。
      不单单是快塌了，一下雨它就漏。等雨大了，快塌了在屋顶上成了个不大的坑，雨就从缝里掉炕上，那时就难熬了，非得拿洗脸盆的放炕上，让它沥沥拉拉掉吧。快塌了除里间的房子，连外间的也不顶用了，这时晚上就要做梦了，梦到从木头梯子去房顶，可梯子突然没了，人就掉下去了。
      房子不高，可人就一直掉，还张嘴叫，嘴里啊啊的叫，叫了会儿，就醒了，一见灯亮了，外边黑糊糊的，炕上除了书就是衣裳，盖底也旧了，边都黑成了翘皮儿。就拿盖底擦脸，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什么，反正就是擦，瞎擦，乱擦。
      擦了会儿，就见狗叫。院子西南边的狗也欢了似的叫，它一叫，就扒土，拿狗鼻子蹭，蹭了会儿，就累了，腿一软，圪蹴窝边看天。天阴着，没星儿。风把袋子刮狗窝边，狗惊了，往窝里退。袋子滚了几圈，趴到狗屙的一片煤球灰上。
      狗拿爪子扯，一扯，袋子就往摇井边窜。狗按住了，伸嘴咬袋子，咬了会儿，就咽肚子里。狗就神气了，圪蹴窝边乱叫。我把屋门开了，拿笤帚扔狗窝边。狗窝是青砖垒的，里边铺了一层见土的稻草，上边搭了个木头板。
      狗不叫了，我从窗户缝看狗，它拖铁链的去蹭笤帚了。狗蹭了会儿，没趣儿，就不蹭了，瞪两眼珠子看厨房，或者是看阴壁墙，反正就是看，也不知道那狗眼里看出什么来了。
      厨房也快塌了，它的北边墙跟外间屋子隔了个夹道。糊墙的土坯都碎了，手一拨拉，就一个洞，酥得得的，掉一地的灰末。
      厨房门也破了，木头都散架似的，一碰就咯吱响。厨房里边竖了个木头柱顶着。木头柱钉了几个钉子，挂了个车胎的，破篮的。厨房南边是街门，街门也破了，一下雨，街门就透了，湿了，朽了。连阴壁墙也遭殃了。
      阴壁墙是青砖垒的，也没泥巴灰末，风一刮，它就晃，后来也塌了，被亲戚拉走盖房子了。
      一房子高的阴壁墙突然就矮了，到拆房子时只剩半人高了。菜地也荒了，老主人老了，被孩的们接走了。小主人摔了，也走了。只剩下菜地里的菜，渐渐地，就没人浇水，没人摘了。后来菜熟了，熟透了就烂，烂一地，招了些苍蝇儿。
      等天一冷，雪一下院子里，就干了，冻了，慢慢地，就没了。窗户边的柿子树也被砍了，叶黄了的柿子是很好看的，头是青的，身子是黄极了变红的。后来，也没了，成了撺火蒸干的的柴火。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被拿走了，煤球火拿走了，炒菜锅拿走了，碗拿走了，筷子也拿走了，连桌子也被抹了漆，拿走了。似乎拿走的并不都是有用的，那些破了的木头柜的被斧头砍了，堆一块，成柴火了。
      穿的衣裳，铺的铺底，盖的盖底也都没了，连包衣裳用的破布更找不到了，似是扔渠沟里了。外间桌子上的娘的黑白相片也不知道被拿到哪里去了，兴许是埋到地下了吧。娘的影子藏在心里，有没有相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渐渐地，房子就空了，院子也荒了。

      可院子突然就没有荒了似的，那天一开街门，成片的野菜，野草，野树赶趟似的挤一块了，连癞蛤蟆也叫了，蹦到阴壁墙上。说是阴壁墙，也已经不是墙了，只剩下几个土坯堆一块。摇井也没水了，里边的皮垫被老阳儿晒松了，破了。
       猪圈也没了，猪卖了，兴许连骨头架也熬成汤了。快塌了的里间屋子还没有塌，厨房也没有塌，但也不会有人住了。

                                                   2015.11.06草稿
                                                   2015.11.0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