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比人长寿

      张中行写苦雨斋，说他永远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写也是这样，几乎天天要动笔，说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读不写闷得慌。在我的记忆里，知堂读过多少书，是没有仔细统计过的，只记得他一生大致写了三千多篇文字，本子倒有四十多册。前些年有不同版本的知堂文集面世，想来加上翻译和书信，应该穆穆大观读来亦是吃力的。这些年精力不济，不敢和总集、全集过招，即使是超喜欢的苦雨斋文字，亦只是知难而退，且玩味几本选编的本子过过瘾罢了。
      《负暄琐话》要出版的时候，友人读原稿，问中行老先生说，书中多写三十年代初北京大学旧人旧事，为什么没有周作人和胡适？先生说原因很简单，难于下笔，借《论语》的话反说就是，“远之则（己）不逊，近之则（人）怨”。不过后来，终于勉为其难，在发稿前还是补上了《胡博士》和《苦雨斋一二》两篇。《负暄》所记，在先生看来，都是长时期心内存着的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写下《苦雨斋一二》，苦雨斋自然应是包含其中的。所谓“一二”，其实是借用了北宋吕端的旧事比况，“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于知堂而言，还是反说的好，“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大事即指节操，小事则学问、文章、家常都可言说。后来先生还写了万字长文《再谈苦雨斋》，文前加了短序，实在太长，我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读了前边的一节，就只好放下了，想着以后再慢慢品味罢。
      我翻着的这本书，是由向弓主编的“名家经典纪怀散文选”丛书中的《在家和尚周作人》，其中收录了五十余篇纪怀知堂的文字，当然亦收有知堂自己的三、四篇文章，有一篇自述，还有节选的一篇《关于自己》，都附于书末。收录最多的，是曹聚仁的文字，有五篇，黄裳的亦有三篇。说到知堂的读书记，曹聚仁《苦茶》一文文首即引用朱自清的话说，“有其淹博的学识，没有他那通达的见地，而胸中通达的，又缺少学识；两者难得如周先生那样兼全的。”自然主要还是要说知堂的集子《苦茶随笔》的，曹聚仁说，“周作人先生的散文新集，《苦茶随笔》，最近在北新出版，这回虽因受了上海方面的一点刺激，时常夹些牢骚语，仍不失其隽永风格，和《夜读抄》一样可爱。”我觉得对一个人的文字的赞美，能用“可爱”二字，亦应是特别的赞赏了。
      买回这本书的时节，亦正是秋末初冬的天气，我记得清，西安西关正街老黄家牛羊肉泡馍馆的西隔壁，新开了一家书店，窄而长，然而灯火通明，很是有新的气象，我选中了这本书。街上行人太多，老街总有老街的样子，街店低矮，檐椽残缺，虽是陈旧，但烟火气充盈，倒像是真的人间。书的扉页还有当年自己的题识，是阳历年十二月的中旬，亦是整整地过去了十九年，西关正街的拓宽改造，一切灰飞烟灭，已有好些年了，当年的旧影亦只是在脑海的深处才有的。
      想来可怜，书比人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