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间的这一端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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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时间的这一端
我站在时间的这一端,回望。影影绰绰的,她瘦小的身影,从记忆的底片上显影,越来越清晰。竟有些恍惚,那是过去的我吗?我是现在的她吗?
阳光真好,桌子被照得泛着油光。坐在老大夫面前的她,乖乖伸出手去,让人家把手指头搭扣在腕子上。她盯着搭扣的手指,白,短粗,圆圆按扁了的指肚儿,光滑的指甲铰得齐整,好看的粉红色。老大夫脸上带着笑,眯缝着眼睛,和她闲话,有一搭无一搭的。这让她忽略了医院里呛鼻子的来苏水味儿,忘了还有针头扎进肉里那种尖锐的疼等着。大夫让她伸舌头,“啊~~~”,她照做了,乖乖的。一到医院,她就特别听话,四壁雪白的墙,床单儿的白,让她不安。听医生的话,病就好得快些吧,她常常这么想。她是这家医院的常客,看病的次序,她知道。检查告一段落,真正害怕的时候到了。老大夫不急不缓,还是扁桃体发炎呀,打个小针吧。有点儿疼,没事儿啊。相同的一套话,小丫头给背下来了。她知道青霉素,腕子上先要挨一下,不红不肿的,再打屁股。她父亲站在边儿上,满脸笑堆着,跟那个打针的姑娘说“轻点儿啊~~”。小丫头那个在粮库上班的父亲,管供应粮食,捏着粮本儿的人们,都和他熟识。打针的漂亮姐姐扭头跟她说,别用劲儿,张着嘴呼气,就不疼。这话像咒语,能缓解挨针前的害怕。
老大夫会变戏法儿,变出一盒大山楂丸塞进她手里。这种药,糖似的不怎么难吃。大个药丸子,黏乎乎的,得在嘴里不断地嚼,直到快把舌头都一起嚼烂了,哽哽咽咽,生挤着咽下去,一眼眶泪。大夫爷爷每回都用同一句话蒙她——知道吗小丫头儿,我们家你姐姐又吃了一盒儿,吃了身体棒。小丫头心里什么都知道,知道又怎么样,药得拿着。每天吃。老大夫说她的肝大。肝怎么会大?不疼不痒的,不吃药。大就大着,省得以后长了。
父亲领着她,离开了医院,他们的路上阳光很亮,一高一矮俩影子挺长,一齐蹭着往前走,去粮库。她的左腿抬得费劲,坠着块大石头。因为有父亲陪着,她要三分本相,七分扮相地演。从眼神中她知道父亲的惦记。老大夫说了,打这药很疼。他以为小丫头疼坏了,父亲一边走一边矮下身子来问,她很享受这种询问。供销社到了,那条腿瘸得更厉害,几乎长在地上。父亲笑了,顺脚儿拐到里边去,柜台前搓着手看。麻花儿,炉果,槽子糕,还有糖。捧着那些战利品,小丫头儿只顾了吃,忘了腿还应当再疼上一段路。她迈着大步几乎是跑着撞进父亲的宿舍,一撑一跳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个精饱,再喝些水,窜出去和住在家属院儿的孩子们疯玩儿。在供人坐等领粮的长木椅上爬上翻下,去菜园里薅菜,随手丢给圈里的猪,瞧着它们“哼哧哼哧”地拱着抢。她和那些孩子轮换着坐小推车,在地坪上穿来梭去。父亲远远望见,冲她嚷,别跑摔喽。
下雨天儿,她就兴奋。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天黑得锅底似的。闪电劈开一溜一溜的亮缝儿,震窗棱儿的雷在锅边上滚着炸。她捂严耳朵趴在窗户后边,支着肘看院子里的雨水。一明一暗的细流拧绳子,横冲直撞地向门外跑。折了的草茎打落的花瓣儿树叶子,随着水流一冲一冒跌跌撞撞。遇上南风,可不怎么好玩儿。姥爷和妈就有些慌乱了,窗户不严实,雨水顺着窗缝往屋里头潲,不挡上,炕就湿了,被子淋了雨可怎么盖呀?家里的毛巾抹布,都被拢在一起,塞严了窗户上下冒水的大缝儿小缝儿,过不了一会儿,拉出来拧一下,盆子很快就没了腰,盆底那只花喜鹊的翘尾巴都瞧不真切了。她跪在炕上跟大人转来转去,转急了摔个大跟头,炕席在脸底下,有点凉。等盆子里的水平了沿儿,雨,忽然就不下了。出了太阳,晃晃亮亮的水珠子挂在叶梢儿上,扑嗒扑嗒往下落。她央着母亲给折了个纸船儿,捏着,轻手轻脚放在水道子里,看它跟着雨水荡着漂。光着脚,她“踢踏踢踏”地跟着。溅的一脚泥一身水。她不是有两个姥爷吗,一个去了田里泄水,另一个正在门口儿等着,等着给她洗手冲脚。
房顶每年要覆上一层碱土,一到夏天,雨水多,顺着房檐往下流,碱土冲下来不少,在房檐底下滴成了一溜儿沙窝子。搓起来细细绵绵,沙面儿。她找玲和萍来玩儿,三个人,把那些面儿堆在一起,插根篾条儿,轮番从堆儿下边往自己面前拨,谁拨得多,赢;篾条儿倒在谁手上,输。第一个下手的,都贪心,恨不能把整堆儿都拨到自己怀里,越到后边,土越少,细篾条儿摇摇晃晃,她们的鼻尖儿上见了汗珠儿,好像真关乎一场战争的输赢似的。
玩儿累了,去菜园子里,找吃的。
夏天真是个好时节,黄瓜挂花儿了,小黄瓜刺儿舒舒服服地躲在绿叶子间打秋千。西红柿最磨人性子,天天看,天天那么懒散着半红不红的。父亲时不常地把灶膛里的灰给西红柿铺脚底下,人家说,灶灰熏着,西红柿红得快。她跟在父亲后边帮忙,一会儿踢一脚灰迷了眼,一会儿趔趄着踩歪棵苗儿,父亲也不急,瞅着她笑。西红柿的病真好治,不像她,又是打针又是顿顿不落地吃那些花花绿绿不白不黄的药片子药丸。靠墙边儿的木头架子上,爬满南瓜藤和葫芦藤,搅在一起。南瓜花儿不讨人喜欢,耷拉的猪耳朵,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南瓜呢,她也不怎么爱吃,甜软滑腻,没嚼头儿。妈说,用南瓜炖小咸鱼和螃蟹好吃,她不觉着妈的对。她喜欢葫芦花儿,小朵儿,青白色,单薄,有股子倔强劲儿,挓挲着开。长着一层绒毛的青葫芦让大人削了皮儿,放汤吃,有肉和粉条。妈说她是个馋嘴儿丫头,就捞肉和粉条。葫芦长大了,放到锅里煮,中间一剖,抠出里边的瓤子,刮去外边的皮,晒着。舀水,舀米,家里好多。
她喜欢去渔业队捡鱼干儿。渔业队在村南,相连着两趟平房,横几间竖几间,房子不少。大院子里养了许多貂,那是一种长着黑毛骚气的小动物。
走得近些,空气中的味道浑浊,咸腥的气息劈开风往鼻子里钻。吸一吸鼻子,想,风是不是还能大点儿,再大点儿,晒干的鱼,才能像叶子一样纷纷从屋顶上翻下来。她捏着个布袋子,捡一个塞进去再捡下一个,遇上鱼干儿多的地方,赶紧攒到一起。她旁边,还有好几个孩子呢。家家菜锅里的主角都是萝卜白菜豆角儿瓜,好不容易能换换口味,大家跑得欢实着呢。
渔业队有个老头儿最厉害。没有谁不怕他的。他个子很高,瘦瘦的,眼睛里藏着刀子。看他一眼,哆嗦半天。他拧着眉毛死盯她们,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们提到院子里。总要哭一会儿,才能放出来。他很少说话。也不必说话——看他的样子,院子里的大黑狗一叫,进去一个哭一个。
老头儿的脸上,没有笑模样儿,阴沉得如黑釉碗。很凶,唬着脸。却从来不会把孩子们袋子里的鱼翻倒出来。她们哭一会,拽着袋子离开了。时候久了,让老头儿的威严打了折扣,干打雷不下雨的天空,那雷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正是秋天,风吹动稻穗,一层一层地抖,沙沙响声,伴着她走了一路。田埂上的野花大张旗鼓地开着,一堆堆一簇簇,粉紫色,真漂亮。她蹲下去掐一把拿着,插到罐头瓶子里,装些水,放家里的窗台上。等到秋后,割了水稻,沟间坎畔的水洼都跟着干了。花儿们,也没了。渔业队房顶上的鱼都干透了,装进麻袋里入了库。一群群大雁向远处飞,溶入天际。雁影让湛蓝的天空更远了。
一场雨下过去,又一场雨来了,这么下着下着,某晚,那场雨变成了雨夹雪,于是,秋尾巴后头,冬天到了。风没日没夜地刮,它怎么就不知道累呢?门外边,父亲用秫秸搭了风障,她和伙伴儿们来来回回地走出去,跑进来,先在风障里停个脚。风障能让她们的脚步慢,却挡不住风的脚步,大摇大摆地,风是大摇大摆的进来出去。灶下没火的时候,堂屋里冷得墙都起鸡皮疙瘩,缸里的水,结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冰。踮着脚,她把冰敲碎,用笊篱捞,跟弟弟分着吃。手指头冻得发红不管他,腮帮子麻麻嗖嗖,怪好玩儿的。房顶上的白薯冻硬了,咬不动,上下牙啮着啃,一点,一点,香甜变暖,冰碴化了。去房顶上拿白薯的总是弟弟。她仰脖儿等着,心安理得。挑出外皮光滑,大小合攥的留给自己。弟弟从房上下来,看看她,什么也不说,随便拿一块儿塞进嘴里。弟弟有好东西必给她留一份,她呢,却常常忘了应该给弟弟留些。弟弟更像哥哥。
她的手又冻伤了,肿得像胡萝卜,红一块儿紫一块儿。手背上纵横交错裂了血口子,碰到稍微暖和的地方,钻心地痒。父亲去菜园里刨茄根,到了晚上,烧一盆水,把茄根搡在水里,让她烫手脚。屋里腾起一股药香味,暖了。暖了好些晚上,她的手也没好!父亲买了冻疮膏。药膏是污浊的黄色,油腻的,在袖子上蹭来蹭去。袖子被油日日浸埋,铁污,发亮,黑硬。手还固执地冻着裂着,没有要好的意思。那些日子,父亲念念不忘地要逮一只麻雀。说是麻雀的脑子可以治疗冻伤,擦上,就好了。
父亲没有抓到麻雀。她的手,没有搭上一条麻雀的命。
她最爱的,是冬夜。吃过晚饭,姥爷把火盆放到炕沿上。红红的炭。烤得她小脸儿通红火热。姥爷手里有一个长柄的烙铁,拨弄一下,扬起一小股火星,盆里的炭红上一小会儿,又慢慢黑下去。她拿一根粉条儿,探到火里,一会儿就膨松成一根儿更长的白色大条儿,等着,边缘焦煳了。有些苦。还是花生好,剥了壳,扔嘴里,烫得舌尖儿疼。弥散温温的香。姥爷眯着眼睛讲自己小时候儿的事,淘气,跟着看鹰抓兔子,跑一天,不肯回家。知道贪玩儿,也没有人管他。他上边有四个哥哥呢,有哥哥护着,真好。她被热暖烘着,眼睛发饧,心里想着,自己要是也有个哥哥,该多好。
是什么时候儿睡着的呢?睁开眼睛,天光大亮,院子里又传来扫帚划过地面儿的声音,“唰——唰——”,空空的,清远,有回音儿。堂屋里,妈在做饭,听到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抬头看看,火盆端到了地上。冷。蜷了蜷身子裹紧被边儿,她,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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