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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沉默的伙伴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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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牛,不仅因为它曾为我家出过多少力气、创造过多少价值,更因为牛是我的伙伴。牛是有灵性的,它能读懂人的心情,在那寂寥单调的童年时光中默默陪伴着我。常在睡梦中,我骑在牛背上,外公牵着缰绳,一次次把我拉向纯洁烂漫的童年。
  每年春天,田间的小草野花羞怯地露出新颜。此时,仅靠青草还填不饱牛儿宽阔的肚皮,另外需给牛补充一些干草。牛儿喜欢田野,即使填不饱肚子,精神上还是很愉悦的。你看它摇着尾巴悠闲地赶去嗜血的蝇子,俯下头默默地吃草,嘴角发出的咝咝声足以将躺在草地上的我哄入梦乡。从睡梦里一激灵醒来,看见牛儿还在默默吃草,索性又合上睡眼。俗话说“春乏秋困”,能在蓝天白云下睡上一觉,真是舒坦啊。
  父母给我布置的劳动作业,是必须完成的。上小学,除了下雨天每天都可以放牛。牵着牛趟过村东的一条塘埂,下一个陡坡就来到了田间。牛儿很贪嘴,在细细的田埂中穿行时,会猛地一摆头,将嘴插在庄稼地里狠狠地咬一嘴禾苗然后呼哧呼哧地嚼着。吃完又是一口,任我怎样用力地拉缰绳都是白费力。一个孩子阻挡不了牛这畜生犯错,只好快牛加鞭,尽快将牛赶到河湾的那片草地上。牛必经的田埂边很难成活庄稼了,那不毛之地的边沿常常给我们这些无助的孩子添来骂名和悲伤,我们无力解释,因为人家庄稼被害总会发牢骚的。可怕的是,牛撒开缰绳吃草,我们则玩到了一边。小孩子玩性大,有时忘了自己放牛。结果满世界找牛,这就惊起大人,惊起村里的人们。人们心急火燎地到自家的田里看有没有牛在祸害庄稼。运气好的,邻居将牛牵往自己的牛舍,等人来领;要是倒霉,牛钻进庄稼地祸害一气,那可惹祸了。到了晚上,屁股蛋子等待着鸡毛掸子,被大人抽得火热地疼。大人被邻居责怪一通之后,还得为我们擦屁股处理“后事”。管好牛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时候,因为我学习不好,又经常犯错,成了父亲棍棒下的不孝子。弟弟也会犯错,但弟弟比我聪明,他会服软,孩子服了,大人的气就消了一半。我是越打越拧,不躲不闪。父亲见我犟,就更加恼火,手下就更不留情了。我挨打之后,就躲在无人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哽咽。有时牵着牛一直走到河湾,牛儿无声地跟着我,变得比往日还要温顺,好像知道我受了伤害。当我坐下来,摸着牛的头,它那对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既清澈又慈祥,我得到了安慰,就停住抽噎,用目光向它吐露我所受的委屈和所有的不幸。它就这么看着我,神情温暖而安详。
  我的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他也很爱这头黄牛。耕田时,若牛累了,放慢了速度,父亲就会高高地扬起鞭子,然而落鞭时力度很轻,只是架势看上去唬人,牛很知趣地放快四蹄,抖擞一下疲惫的老身继续驰骋在田野间。若牛再慢下来,鞭子就会再次重起轻落。父亲和牛儿默契地周旋着,我则低着头寻找犁栰翻出的新鲜泥鳅,将这些活蹦乱跳的家伙迅速地装进塑料袋里。
  这头老黄牛,在我们家呆了将近十年。老黄牛终于没有力气了,不能下田干活了,还需一个人工来放牛。父亲和母亲商量着将它卖掉。老黄牛被人牵走了,我还在教室的时候。当我回到家,发现老牛不见了,急着问母亲,母亲说牛被贩子牵走了。我哭闹着,要我的牛。母亲哄着说,用卖牛的钱为我扯布做一件新衣服。我不要衣服,我就要牛,就要牛。那天我躺在床上哭着睡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第一反应就是牛没了,我的伙伴没了!我恨父母,我恨牛贩子,你们掠走了我的老牛,还我啊!
  我在对牛的思念中慢慢长大了。时光飞快地把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变成能够自食其力的大人。在我务工的同时,农村的面貌日益改观。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家家户户最少养一头牛,耕地种田都离不开它们。那时交公粮都是用牛拉车去公社;稻子、麦子成熟之后用牛拉着石碾子在晒谷坪上画着圈碾压;更别说犁田、耙田了,那个时期若没有牛很难想象农家靠什么生活;而这个默默无闻的庞然大物,只需一些草料,就毫不吝啬地使出浑身力气。当然个别耍奸偷懒、脾气暴戾的牛最终难逃被主人抛弃的命运。而今,机器几乎完全取代了耕牛。一些丘陵地势明显的角落旮旯,机器下不了田地,这时才能体现出像国宝一样珍稀的耕牛的价值。于是用香烟预约,排着队向有牛的人家借牛来处理那点舍之可惜的方圆之地。
  不仅我爱牛,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也喜欢耕牛。久不回家,看见了牛觉得格外亲切,偎在牛身旁照相,恋恋不舍。现在,我们村只有两户人家有耕牛。一户是村西的表哥家,表哥家孩子多,请机器怕花费大,吃不消。就养了几头黄牛,母牛产崽,壮牛耕地。孩子多,放牛不成问题;还有隔壁家表叔,他家有一头温顺的老水牛。近来表叔身体不好,表叔的儿子早就催他将牛卖了,耕地全部用机械。表叔一来怕花钱,再则实在舍不得这个“老伙伴”。这头牛耕地时从来不耍脾气,表叔每次耕地都是象征性地用鞭子在牛背上比划几下。他们之间达到了一种默契。尽管儿子再三督促,表叔依然舍不得,后来有一天,表叔癫痫发作,耕地时倒在了田里。
  表叔的家人终于要卖牛了。卖牛之前,表叔和表婶子一声不吭,各有心事。表婶子拿了针忘了线,表叔低头在屋前屋后来回地踱步;表婶子牵着牛往干净的旧石灰池子饮水,最后牛不渴了她才牵着它慢慢地走到表叔身旁。表叔一遍一遍地抚摸老牛的头,看着小牛犊在老牛怀里裆下蹭来蹭去。终于表叔要牵牛去镇上的牛行了,表婶子交代路上事宜和怎样与牛贩子交易,表叔点点头好像是记住了。表婶子跟着牛和表叔走出了村口然后目送他们一段路自己返身回来,没过一会儿表叔牵着牛回来了,说草帽没有拿,于是拿上帽子又牵着牛离开。表婶子没心事做事一心想着陪伴老两口多年的老牛,它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仿佛有话要说,仿佛噙着眼泪,一直依依不舍地看着表婶子。此时表婶子的眼前浮动着这双深情的眼睛,表婶子突然打心底里感到愧疚起来,一阵阵隐痛拉扯着湿润的眼眶。哪怕再看一眼也好啊……没想到,表叔牵着牛果真又出现在她面前,表婶子愣了一下问表叔咋又回来了,表叔说忘记了带零钱路上盘缠。表婶子放下手里的针线,拿出钱给了表叔,再次嘱咐先前交代过的事情。表叔这才牵着牛慢慢地走了。过了几个时辰,表叔终于回来了,他兜里装着一沓钱,颤巍巍地掏出给表婶子数了数,表婶数着数着的眼角湿润起来,表叔也没有说话,操起农具找活儿干去了。那晚他们没有看电视,要是在平日电视机的声音会开得很大。
  没有牛的乡村给人感觉是不踏实的乡村。那些在牛背上的故事,那些与牛有关的过往永久真实地铭刻在人们心底。茫茫人海中,每当看到那些无助、空洞、绝望、堕落、自负的眼神,我便怀念牛儿那对清澈、深远、充满同情、真诚、善良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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