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裂之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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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是渐渐转冷的。气温舒适的日子无法被察觉,总是一晃而过。一阵风,一阵雨,都是可以忽略的。一切都刚刚好,在适当的时间,万物和谐,生长以及延续。然后,连时间都被忽略了。而遮蔽事物本身的,是我们自己的眼睛。对于我们而言,街景的桃树大概只有春天的隐喻,其余的日子都被无情地遮蔽掉了。那些匆匆一瞥的,只是无关痛痒的生长。天气就这样凉了。叶片开始变得残败,呈现出衣衫褴褛的一片灰绿。虫鸣恍惚还在昨夜环绕,转而就销声匿迹。
天气或是突然间就冷的。一场雨过后,薄衫就无法抵挡风了。风吹皱河水,却不留印记。一些事物终归要消散在远方。河道日渐干涸,流水依旧向东而行。来而有序,去而无痕。风无孔不入,令人恐惧,在城市深藏的管道里彻夜回响。我相信,那些未知的巢穴中,一定藏着年幼无辜的生命。它们自得其乐,苟延馋喘,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我害怕日渐麻木的情感,以及被忽略的生长。
有时候做一个决定很艰难。但是我想,是时候要说再见了。
写辞职申请书的时候,我反复斟酌,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最后竟然选择了“理想”这个标签。在我看来,这个借口未免过于冠冕堂皇。纸上短短几百字,毫无感染力,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妥协。打印机吐出来的纸张,经过烘烤,字迹灼灼发烫。我拿在手里,身体微微颤抖,有些不明所以的忐忑和激动。有些事情无法逃避,只能面对。
一切都将与我无关。还是上班时间,我在院子里踱步,假装置身事外,又生怕被人瞧见。我只是想走走,再看看院子。然而,两年过去,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郊区生活枯燥无味,总是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疏于管理,枝杈横生。院子里秋色暗哑,植物有若干枯萎的表达,比如叶子要炸开,枝条要裂开。这个秋天似乎没有经历高潮,就要渐渐死去。但凋谢是持久的,慢慢渲染,慢慢离别。秋天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每一株植物都是一把利剑,杀气凛凛,拔地而起。
门诊楼外,有不少电动三轮车和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顺着台阶而上,是候诊大厅。人们在忍耐,疾病以及内心的不安。隐隐约约,我看见挂号窗口里端坐的研究生,每天做着挂号和收费的工作。屋子里晦暗,她低着头,发丝低垂,没有看到我的到来。我心中暗自发笑。笑单位大材小用,也笑她的无可奈何。但是为了解决北京户口,我们只好选择停留。挂号窗口外面,一条长队几乎要甩到门外。大厅里面有几台机器,自助挂号机、避孕套机、邮局存取款机,三足鼎立,遥相呼应,相互挤占着空间。其中,三台自助挂号机至始至终都未投入使用,成了尸位素餐的存在。
院子东边有一排柿子树。我知道,又到了吃柿子的季节。柿子金黄璀璨,挂在树顶招摇。所有触手可及的,甚至需要板凳才能摘到的果实,都不见了影踪。前些日子,只要路过这边儿,就能见到如跳蚤般,在树下此起彼伏跳跃的男女。我管他们叫做“偷柿子的人”,或者“占小便宜的人”。其实严格来说,这些柿子并没有明确的主人,它们只是长在了医院的围墙里。这些果实招来了觊觎者,男人带着女人,女人带着孩子,他们脸上写满丰收的喜悦,但是我们对此置若罔闻。反正柿子熟透了,时不时也要砸在地上,留下一滩金黄的软泥。同事D买了那辆二手车,因为心疼汽油钱,不常开,就停在了树下面,我见到挡风玻璃上一片金黄的斑斓,被风吹干,糖浆一样甜腻。我觉得,自生自灭本就是一种常态。固执的柿子依旧留在枝头,低处的柿子被人采摘,还有一些,选择了无言的坠落。在这萧条寒冷的日子里,柿子树有自己的人生选择。
柿子树对面的窗子,镶着铁栏杆,属于B超和心电图室。每次路过那间屋,我都听到大夫让受检者们憋尿。女人们在科室门口,喝水,踱步,有时候抱怨饮用水太凉,如此反复。屋子里拉着蓝色的布帘子,隔开了男人的视线。大夫也是几个女人,女人有女人的事情,生育的责任给她们带来了诸多不便和烦恼。屋子外面的墙壁上,挂着避孕套机。这机子会说话,且声音巨大,一天到晚喋喋不休,传递到屋子里来。避孕套分中号和小号,刷身份证就可以免费领取。小号避孕套总是最先被领完。盒子里装着的,是廉价的橡胶、廉价的润滑,以及廉价的性爱。这机器是需要定期补货的,但是我从没见到过补货的男人。这机器始终是个谜。在这个院子里,有太多谜题。
顺着墙壁往上看,可以看到一滩水迹。大概老房子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隐患,比如水患。每逢下雨,雨水都会顺着某个通道,持续地渗入。雨水溶化了铁锈,又在白墙上留下斑块,不断扩张和侵略,顺势而下,在地上成了一滩。楼顶补了又补,然而水依旧有它隐秘的通道,无法堵塞。除此之外,最让人惶恐不安的,莫过于鼠患。老鼠也有它的专属通道。路过B超和心电图室的时候,女大夫遇到我,强烈要求我进屋抓老鼠。这任务突如其来,令我错愕,但是我笑着,并没有立刻拒绝。我似乎习惯了这些毫无道理的请求。
我在墙壁上,左敲敲,右打打,四处巡查一番,试图敷衍了事。我相信,就算有老鼠,听到了我的警告声,它们也早已躲藏了起来。在屋中,我耐心听完了女大夫对老鼠的叙说,她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我沉迷。她说,把食物放在塑料袋中,再挂在输液架上,还是会被老鼠光顾。有时候她打开铁箱,会和老鼠四目相对。老鼠简直无法无天,开始在白日出没。她还抱怨老鼠挑食,不喜欢的食物只咬两口,比如新疆大枣。老鼠吃饱了还要屙屎,她每天清晨都要擦洗办公桌。我说,不知道老鼠一时躲藏在了哪里,我也该离开了,因为需要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在医院里,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是打字员、搬运工、保安、消防员和捕鼠队长,我简直是万能的存在。但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穿过走廊,出门见光,看到的平房就是防保科。每周三、四,这里都熙熙攘攘,家长们抱着孩子涌过来,排队打预防针。孩子哭了闹了,或者尿在屋子里,都是寻常事。但今天这里清静极了,只有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申请入职体检。入职体检,无非是走个程序。缴费,潦草检查、以及盖章,如此而已。在填写表格的时候,他们犯了难,学历是写初中、高中还是中专?接着又一不小心,他发现职业一栏写的竟然还是“学生”。男孩问大夫,这样填写是否有影响?大夫态度不善,说道,反正我又不看,要拿回你们厂子的。男孩想了想,连忙把“学生”两个字划了去。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让我羡慕。
院子不大,不消一会功夫,就绕着门诊楼走了一圈。我又重新回到办公楼。办公楼前面是两层台阶,镶着赭石色的瓷砖。几个月以来,不知何故,中间的几块瓷砖碎成了好多片。碎了的,就用胶水黏回去,然而不久,它们又裂成更小的碎片。密密麻麻的裂痕,都是房子的病痛。我总是走得小心翼翼,似乎每走一步,房子都在颤抖。我知道,楼体采用了大量的空心砖,用手指敲敲墙壁,可以听到清脆的响声。据说施工的时候,楼体外围的砖块没有垒好,轰然掉落下来,竟没有一块砖是完整的。楼里面,门锁接连在坏,网口也在坏,明明一切都还是崭新的模样。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老楼在遭受灾患,新楼也在所难免。仔细想来,人和楼宇又何尝不是一个样子。老人们保留着坏的习气,新人们很快就融入其中,成为相同的人。相互之间的,推诿、暗算、试探,都成了生活的必要途径。嫉妒、猜疑、贪婪,这些管道如此隐秘,又明目张胆。如果说楼宇的灾患源于外在,不如说,也是内在隐患促成了这些灾难。人为什么会生病,也许是病毒感染,也许是免疫力低下。这两者之间是平衡的对抗,相互狙杀。在已经失衡的环境里,病毒就会繁衍滋生。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生病,不省人事。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传染的。比如我要辞职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人尽皆知。
其实这两年来,我听到过太多相似的问候,比如,你什么时候离开?我说快了吧,内心却在摇摆。老人们说,我们就是为了混日子而已。而我呢,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我不知道这种问候,是一种鼓励,还是一种悲情的怜悯。有时候,我对人性充满了怀疑。如果注定了要离开,那么,我或许应该早一点做出选择。我的北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只是有些时候,我难免要随波逐流。
新单位没有编制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
如果单位倒闭了,你还能存活下去吗?
能!为什么不能?
如果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找到自由,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爬上二楼,我从院长办公室门前走过,转了个身,敲响了他的门。心跳加速,口舌发干,连声音都被压扁。我承认我有些紧张。就这样,我递交了辞职申请。院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让我把聘用合同拿过来,突然和我谈起违约金的事情。我突然释然了,如果要用两年的工资赎身,在我看来都是值得的。辞职的过程,就像是这个秋天,一切沉寂过后的觉醒,都是美好的存在。
这一天,我收到了新定制的医生胸牌,上面写着“防疫”两个字。五年医科毕业,我没当过一天大夫,转眼又要离开医院。我决定收拾书包,这就回家。我破天荒地打了一辆出租车,仅此一次,请原谅我奢侈的行为。司机问我是医院的职工吗,我点头回应。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说道,你们医院太操蛋,十年前,我表哥因为胃穿孔误诊,差点就死在这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愤怒。我不想辩解,只是缄默不言。车子缓缓推进,推开了秋天最后一扇大门。秋光里,四处一片茫然。城市炸裂,太阳在雾中缓缓沉下。
余晖在曲折的路上,暖而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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