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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与一只老鼠的交情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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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只老鼠的交情
宁雨/文
     一      
  
  我的胸腔像只出了毛病的风箱,不停地喘息。即使这样,气道也不畅通。我只好憋着一股劲儿,大声地咳嗽,咳得红头胀脸,撕心裂肺。
  娘早早就下地干活了。姥姥踮着一双小脚,到村医那里买药。
  一个人在炕上,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在同一个动作的重复中,我隐隐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是我八岁的身体在带病生长。同居一屋的老鼠,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旁若无人。
  最终,有一只老鼠在炕沿附近的板凳旁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出于对我病境的同情,还是对喘息、咳嗽这样特别的声音感到了兴趣,顺便打量一下可以发出如此高分贝怪声的人。
  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着银灰色鼠皮大氅、银灰色鼠皮礼帽,眼睛明亮,长髯飘洒,威风而阔气。
  我看老鼠一眼。老鼠看我一眼。我再看它一眼。它再看我一眼。直到门枢吱咛咛响起。
  这是我半生中唯一一次与老鼠毫无芥蒂地对视。可惜,我只是记住了一种奢华的外表,而丝毫也没有明白老鼠的心思。接下来,姥姥开门的声音,则加深了我对一个成语的理解,那就是抱头鼠窜。一只原本神气活现的老鼠,还没等我的一个眨眼动作结束,滋溜一下子就钻到躺柜底下某个洞口中,再也不见了。
  姥姥说,鼠的目光只能看到一寸远。照这么说来,我跟老鼠的所谓对视,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我看老鼠的时候,我与老鼠之间,至少隔着一炕高的距离。而有或者没有芥蒂,更无从谈起。孤病中的我,终于见到一只在乎我的存在的老鼠,仿若鲁滨逊遇到星期五。只是星期五最终追随了鲁滨逊,而我跟老鼠,是桥归桥,路归路。谁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是否一时野心膨胀,在听到我胸腔异响之时,打起了吃一顿孩儿肉的主意。
                                                                     二
  晚上,姥姥睡在炕头,娘和弟弟、妹妹睡中间,我跟几布袋玉米一起睡炕尾。
  姥姥、娘、弟弟、妹妹都是躺着睡。若平时,我也躺着睡。立着能睡觉、走着路也能睡觉,那是姥姥讲的笑话儿中的神仙。
  我不是神仙,可是我咳嗽得厉害。我靠着装满玉米的布袋,坐着睡。
  开始,坐着也睡不着。我的咳嗽声震得窗户纸呼达呼达响,月光穿过窗户纸跑进屋子看我。我一咳,却震得月光直哆嗦。月光一哆嗦,我靠着的玉米袋子里窸窣乱动,布袋中的玉米也睡不着。
  除了我以外,一屋子人却都睡着了。我深深浅浅的咳嗽声,是他们的催眠曲。他们粗粗细细的鼾声,是我咳嗽的伴奏带。我故意提高一点咳嗽的声音,看月光是否更哆嗦得厉害;听布袋中的玉米趁着夜深人静搞什么秘密行动。
  不久,咳嗽声也困倦了。甚至我在尖锐的疼痛中醒来,都没把咳嗽唤醒。
  疼痛点在下唇的左侧。我感觉,有温热粘稠的东西还在慢慢渗出。伸出舌头舔舐,咸咸的,还有股淡淡的腥味儿。
  天依然黑着,娘已经被我刚才比疼痛更尖锐的呼喊吵醒了。她掌了那盏煤油灯,给我查看伤情,说我是被老鼠咬了,咬得还不轻。
  夜里跟我一样受伤的,还有我家里屋的躺柜盖子、秫秸炕席、玉米布袋,外屋的胶泥斗子、秫秸盖帘。它们比我禁咬,嗑透了筋骨也不流血。姥姥说,你坐着睡觉,老鼠只定是把你当成玉米布袋了。
                                                                  三
  俗话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却从来不敢想象,人咬老鼠,茹毛饮血,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我们家,姥姥的治鼠热情最高。她养过猫,下过老鼠夹子,填过老鼠洞。最终,老鼠吃了别人家的老鼠药,猫吃了吃过鼠药的老鼠。老鼠夹子被一个捉迷藏的孩子蹚上了,夹子夹了孩子的脚。每个填过的老鼠洞旁边,又先后开了三四个鼠洞。
  姥姥得出一个结论:这老鼠,比人精,对付不过来。娘则感念:还不错,小大儿没留下什么疤瘌。东南街上一个孩子,生生让老鼠咬下一个脚趾头。
                                                                    四
  住团结户的嫂子下班归来。和面、择菜、剁馅,包饺子,忙个不停。
  我问,这大过年的,天天吃饺子,你也吃不俗啊?嫂子笑答:今天正月初十,老鼠家闺女出嫁,包饺子,意思是捏老鼠嘴。
  头一次在异乡过年,头一次听说老鼠聘女。我的嘴巴大张,像O形,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轮圆圆的月亮,正照着那条从时光深处蜿蜒而来的民俗小路。曾被老鼠咬伤的下唇,是否突然又尖锐地疼痛了一下,我已经无从记起。
  城市里很难见到老鼠。从此,我沿着嫂子指引的童话般的小路,一直走过来。每年正月初十,忙着为老鼠家的婚礼助兴,和面、择菜、剁馅,包饺子。
  夜深人静,我睡不着觉,支着耳朵谛听,大地深处,是否有呜哇呜哇的喇叭声传来。我把老鼠当成了人,人家娶媳妇,在过去,都是要耍花轿、敲锣打鼓吹喇叭的。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啦,叽哩咕噜滚下来。”有谁在呓语。
  其实并非呓语。是我的梦。梦中,姥姥为我重复着她童年的歌谣。
  那个鼠年的新春,国家邮政总局发行了一套老鼠题材的生肖票,包括小型张、首日封。买家如云。
                                                                      五
  有过一个名叫邱满囤的灭鼠大王。据说,他配的药,极为灵验,想让公老鼠死,死的绝对不会是母。
  我们报社院里有印刷厂,老鼠喜欢嗑纸。时而有鼠出没。
  老总请了邱大王前来灭鼠。消息一出,满城空巷。邱满囤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邱在报社灭了几只老鼠,是公还是母,我根本无缘一见。因为鼠药的诸多疑问,他与另外一家报社记者对簿公堂的消息,却一时间甚嚣尘上。
  很多年之后,回忆邱大王那张脸,只有个沟壑纵横的轮廓。有个朋友说,邱满囤杀的老鼠太多了,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老鼠,老鼠精。
  很久没有老邱的消息了。他还健在吗?
  也很久没有老鼠的消息了。但可以肯定,老鼠家族健在。只是,那只聆听过我轰轰烈烈的咳嗽声的老鼠,还有那只咬伤我下唇的老鼠,一定不在了。
                                                                                                                           2011-02-08一稿
                                                                                                                     2014-01-18~19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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