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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吃食·人物·记忆(二十)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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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芝麻烧饼
        在太原工作的二舅当年常出差北京,没少帮同事带东西,可从没给自己买过什么。五十岁后再来北京,却都要带走十来个烧饼,有人去山西,行前总是要问问他需要什么,要的仍是烧饼。二舅虽在外地,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他是享受津贴的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华北地区数的着的输变电技术专家,参与过华北电网等国家重大项目的设计和施工,并因此进入电力行业名人辞典,直到七十岁,还常被请去帮助解决技术难题。这使我不理解,北京好吃的东西难道只有烧饼?及至我年过五十才明白,这是人上岁数后对旧事、旧物甚至一个时代的记忆,记忆之深刻,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烧饼和火烧是北方常见的面食,烧饼据说起源于汉代,与班超从西域带回的芝麻(称“胡麻”)有关,《续汉书》有“灵帝好胡饼”的记载。北京人说的烧饼和火烧界限十分清楚:烧饼带芝麻,烤制而成,火烧绝大多数是烙的,不带芝麻。旧时北京烧饼和火烧种类不少,即使按一九八零年出版的有关资料记载,仍有十多个品种,但实际上,我记忆里常见的只有芝麻烧饼和一种叫牛舌饼的火烧,其他的,如曾经很有名的马蹄烧饼和叉子火烧,在一切从简的年代很少见到。我小时候常被家里派去买牛舌饼,它比烧饼个儿大,也便宜,很适合做主食,常供不应求。当年出烟袋斜街往南拐有家没字号的小吃店,只有半间门脸,店里头窄得像条细胡同,炉子和案子只能摆在门口,顾客在门外排着队,就能瞧见做火烧和烧饼的整个操作过程。两位白案师傅揉面刷料分剂子,面团在案板上摔的啪啪响,擀面杖在案板上不时击出脆亮明快的节奏。烧饼出炉时传出的香味在鼓楼大街上没遮没拦,闻得人能流下哈喇子!
        北京人喜欢烧饼,除了能当早点或点心,吃涮羊肉、烤肉、爆肚儿和杂碎汤都要就着烧饼。烧饼用半发面,直径两寸多,里面有芝麻酱、盐和磨碎的花椒和小茴香,外表一面刷糖色水粘上芝麻。半成品先放在大铛上烙,然后送进铛下炉子里的马道上烘烤——这道工序是为的是酥脆。出炉的烧饼分层清晰——至少十六层,火色均匀、色泽焦黄,外皮松脆、内瓤柔软,咬一口满嘴喷香。现如今北京还有不少卖这种烧饼的铺子摊子,但大多似是而非,最主要的原因,是制作的人不知道必须放茴香籽才能吃出老滋味。
        我姥姥有四个子女,国共内战时姥爷故去,生活没了着落的姥姥,带着四个子女辗转于京津冀之间到处找地方落脚,为了有口饭吃,只得托人把我母亲和二舅送进了万寿寺的慈幼院,直到一年后,姐弟俩才被接回家。此后,姥姥凭着双手养活几个子女,生活十分艰苦,一年到头以窝头和豆腐渣果腹。每个月姥姥关了饷,下班时便在鼓楼大街上买几个烧饼,算是给孩子们改善生活。知道了这段历史,我自然也就明白了烧饼在二舅心里的位置。
        二舅从四中毕业后考入西安交大电力专业,各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前已接到分配回京的通知,但指标后来却被一个有背景的同学占用。分配到山西后,二舅被留在省电力局中心试验所,开始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并很快进入角色。六十年代初,一场席卷中国的大饥馑让百姓苦不堪言,阶级斗争的法宝被再次祭起,一场以“四清”为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二舅接到的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重要任务,这个任务却与他的专业没有丝毫关系——参加进驻阳高县的“四清”工作队。一个学电力的高材生,去靠油灯照明的山区帮着农村干部“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今天看来实在是荒唐,可当年能接受这样的政治任务,却是组织上的莫大信任。雁北虽有矿产,却称得上是穷山恶水,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都极为恶劣。二舅吃派饭的那家主妇,是位没有双臂的妇人,每天用两只脚做饭,可就是瞧着恶心饭也不能不吃,饭,不过是每天喝两顿放了菜甚至野菜的糊糊。雁北是山区,冬天奇冷,二舅的腿被冻坏并落下了病根,一直到老走路都跛着右脚。二舅说,他是带了技术资料去雁北的,多少个晚上,他一个人蜷缩在被窝儿里,就着如豆的油灯,完成了一个个的设计……
        如今,二舅已近八旬,说起当年的事总是轻描淡写,且无怨无悔。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可我总想,那一代人,特别是那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本不应该、也没必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烟袋斜街:鼓楼附近的一条街道,因清代开有烟袋铺子而出名,如今已成旅游点。
哈喇子:口水。
豆腐渣:豆腐坊做豆腐的下脚料。
关饷:旧时对发工资的说法。
“四清”:1963到1966年5月在大部分农村和少数城市工矿企业、学校等单位开展的一次政治运动。
雁北:山西北部的一个地区(专区),辖十三县。
派饭:上级派干部到农村考察或工作,由当地干部分派到农户家里吃饭,要交钱和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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