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十八)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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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糊塌子
我烙糊塌子的手艺不错,不知和小时候喜欢看周奶奶弄这吃食有没有关系。周奶奶是我家街坊,总穿大襟上衣和大裆裤,衣服是自己裁剪缝制的,连扣襻也是亲手打的。解放脚,裤脚绑着煞腿带子,显得很利落。头上开始梳髻(俗称籫儿),文革后因这发型算“四旧”而改成了剪发。周奶奶那时候六十来岁,没念过书,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子女给生活费。周奶奶带大了好几个孙子,我记事时,她身边还有一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子,每天主要的活儿的就是给念书的孩子们做饭洗衣服,有时候在东屋门口的空地上打袼褙,要不就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前衲底子。周奶奶的外孙子叫志坚,比我大几岁,常爱把同院的几个小孩儿招呼到他家,显摆他收藏的烟盒、洋画、玻璃球和小人书。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周家的常客,有时志坚不在家,我们就在他家门口看他姥姥干活做饭。上了岁数恋人儿,周奶奶也喜欢孩子们围着她,从不嫌我们碍事。
周奶奶做事不紧不慢,可手底下出活儿,山似的一盆衣裳,不大工夫就能洗完晾好,做饭也不在话下,只是做菜基本遵循北方农村大锅熬的路数,老太太说,她就会做庄稼饭,当时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周奶奶喜欢烙饼,也爱摊糊塌子。糊塌子是京津河北一带很流行的吃法,用料是面粉、西葫芦和鸡蛋。西葫芦不含脂肪,却有丰富的蛋白质、矿物质和维生素,含钠盐很低,有清热利尿、除烦止渴、润肺止咳、消肿散结等功效。西葫芦广泛种植于山东、河北和北京,当年没有大棚种植,都是初夏上市。北京人吃西葫芦有三种方法,除了炒和吃馅儿——最好配羊肉,最多的就是摊糊塌子。
糊塌子做起来不难,但掌握不好吃着很不舒服,首先是要把几种食材按合适的比例搭配起来,火候也要适度,欠火过火都不行。现在一些饭馆做的不好吃,正是因为把握不好这两个环节。烙糊塌子要先用擦床子把西葫芦擦成丝,撒盐(有的还放味精或五香粉)拌匀,放面粉,再打几个鸡蛋——计划供应的年代常没鸡蛋可放,搅成粘稠的糊。饼铛烧热后淋少量油并抹匀,用勺子舀上面糊后迅速用铲子摊成厚度均匀的圆饼,等几分钟翻个儿,稍烙另一面即可出锅。吃糊塌子要蘸醋和蒜泥调成的汁,佐以米粥,要是再配上些清爽小菜,那简直就完美无缺了。这样的饭食,够不上什么档次,可却吃得舒服。
一九六六年八月后,时常能从后窗户听见一种过去没听过的声音:那是人群叫喊着跑过胡同的躁动,大人不让我们出去看,说是闹红卫兵。有一天,院里来了数十个戴红箍的,把周奶奶老两口拉到院里喊了一阵口号,之后把一些家具搬上大门口的汽车拉走了。后来听说,带人抄家的是周奶奶在高校读书的孙子,他这么做,真实意图是避免家人被中学红卫兵揪斗——当时抄家发生的流血事件绝大多数是中学生所为。几天后,在胡同西头的一个大院里,红卫兵召开了斗争大会,十几胸前挂着写有罪名牌子的人站成一排,每人被两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反拧着胳膊,上半身撅成九十度。周奶奶因事先听说红卫兵会打人,特地穿了棉袄,可会上没怎么动武,老两口儿捂了一身白毛汗。
斗争会后,周奶奶老两口天天早晨挂着写有“地主分子”的木牌子扫街。年底,街道革委会勒令周家“滚出北京”,周家开始卖没被抄走的家具杂物。周家离开北京的那天,天很蓝,没风没雪,干冷,周家老小的行李不过是几个包袱。后来我才知道,周家的地主并不那么够格,周家在河北,那一带各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没有大灾荒生活都过得下去,除了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吃饭不成问题。周家有几十亩地,因为闹日本跑到城里,地托付给亲戚照看,并不收租子。土改时,工作队和村干部为完成上面分配的指标,弄出了许多花样,如此天罗地网,周家自然躲不过去。
不久,东屋搬来了新住户,我也上了学,没工夫在院儿里玩了,可放学进了门洞儿,总会习惯性地瞧瞧东屋门口,可惜,再没瞧见过烙糊塌子的周奶奶。我上小学时,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接受了不少的“阶级教育”,可却怎么也不能把周奶奶和《白毛女》里边用烟签子扎丫鬟的黄世仁他妈连在一起,也想象不出来那个站在屋门口顶着西晒做晚饭的普通的老太太能整天想着反攻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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