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外二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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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
立冬之日,一道时令的新旨被颁发,那在干旱的暖秋里拖延着不肯老去的树们,几阵凉风刮过,忽然就毛发稀疏,深深地憔悴了。道上多了一堆堆干燥翻滚的落叶,殷红、浅橙、淡褐、金黄、深绿,脆纸片一样在鞋底子下碎裂,窸窸窣窣。昨天尚密密挂满枝头,仿佛永远的样子,冬天一登场,除了生来手握丹书铁券,蒙恩可以四季常青的树外,北风急驰而来时,没有哪棵树敢再不放手的。
整个秋天都在慢慢掉头发。长长的发丝落在枕上,衣上,梳妆台上,穿衣镜前,浴室里,早上四下窗户都打开,它们便在流荡的风中轻轻滚动,聚拢,交缠,我一边扫地,一边从高粱秸的帚上揪下一团团发丝,黑色蜷曲的是我的,栗色直的是女儿的。女儿每次解散头发时动作都很粗鲁,梳头也快而用力,反反复复,直到马尾辫顺通得油光水滑,像一条小狐狸的尾巴在脑后跳动,她左照右照,睫毛修长,脑蛋嫣红,然后哼着歌“啪”地带上门去上课,一点也不在意身后被扯掉缠在发圈上的,被刮掉缠在木梳齿上的发丝,她的头发厚又密,一握一大把。我是心疼的,心疼我自己。天生就头发不够浓密,发丝又细软,秋天一到就神经兮兮,对掉头发提心吊胆。每天镜中掰着发缝观察有没有变宽,或新发是否又长了出来。还让母亲用新鲜的生姜帮着涂头皮,参考她现在的头发状况,忆及祖母与外婆的老年,从遗传学角度推测我老去时头发的可能性,忽悲忽喜,絮絮叨叨。
我工作的地方树很多,成行,成片,成林。当春天长满了层层叠叠的叶子,就像一只只羽毛丰满的大鸟,一尾尾鳞甲松散的大鱼。它们迎风挥动着无数把小扇子,将春扇绿,又将夏扇凉。
秋风起来后,树的叶子渐渐干燥,成熟,如薄薄的铜片,越来越接近鸟羽的硬度,也更加适宜飞翔。树也是渴望自由的,虽然根须深埋于大地,每一片叶却都承载过它们焦灼的飞翔梦,每当西风乍起,就会欢呼着放飞叶子,叶片模仿飞鸟与蝴蝶的身姿,划着优美的弧线用尽力量向蓝天飞去,先是一阵风的飞飏中,“忽”的一下升上半空,打着寒噤看到了灰色的屋顶,笔直的烟囱和棉花样的云朵,闻到了新鲜雨水与阳光混合的味道,甚至让一只路过的麻雀惊讶地改变了方向。但这快意总是那么短暂,马上总有另一阵风,扯拉着使它们跌下去,踉跄翻滚,最后东一片,西一片叹息着躺在大地上,贴着杂草泥土,沾着露珠和泥点,像满地破碎的锦帛,在一场又一场冷雨中死去。
衰老是一条向下的路吗?树木到了一定年龄,像人一样停止了渴望,停止了向天空的生长。原本根根高举的枝条开始低垂,与地面平行,树身一层层重复叠加着年轮,变得沉重,粗壮,臃肿和庞大。长在枝头的花、果、叶,要全都一一回到地面上,最终,连硬直的树身也会枯死,残损,腐朽,烂掉,化为一堆大地上的养料。
生命的秋天,除了向下掉的头发之外,还有渐渐变慢的脚步,失去的力气,忘掉的记忆,远去的理想,失效的承诺,变淡的爱情,放下的一切计较。就像树木放手一片又一片叶子,让它们向下落着,滚进红尘中。
事实上,对头发的过度在意,只是刚进入秋天时内心的焦虑反应,日子一久,我也就坦然接受了。和身体的健康相比,外貌的细小改变究竟是小事,和皱纹纵横的老年相比,中年的自己掉一些头发又算什么呢。何况老去这一过程是非常缓慢的。浓绿的树叶总是一点点被秋色浸染,一夜霜,黄了叶尖,一场雨,黄了叶缘,一阵风,斑驳了叶面,一天日晒,萎了叶柄。循序渐进就会不太惊讶,不太痛苦,甚至不太在意。我们每天老一点点,就像时针的移动,几乎感觉不出来变化,只是积累经年,翻看新拍的照片时,才震惊一下流年偷换,朱颜辞镜花辞树,既然怎么都留不住,就妥协吧。变老就是不停地妥协,与世界,与身体,与内心。漫长后半生,需要勇气来接受的改变还有很多,放下得越多,接受的心境越坦然。
落雨了,细小的雨珠打在伞面上,叶片上。清淡的天光中,湿滑滑的落叶因为雨水而变得颜色深重,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泥道的水洼里。境面一样的水汪汪的路上,倒映着一棵棵落叶之后而显得格外挺拔的秋树,银杏,白杨,垂柳,玉兰,槐树,槲树,栾树。偶尔,有鸟儿从水中的树影和落叶中,鱼一样一晃而过。
秋菊
早些时候在农村,每当清明前后,勤快的女人们会将墙角堆叠的旧盆破瓮摆出来,拂拂尘灰,换了新土,撒上去年秋天旧纸包着的种子。常见就有菊花、凤仙、紫茉莉、木芙蓉等。浅土盖一层,清水浇一瓢,放到朝南墙根下,让太阳两天,细雨淋一场,芽儿们就纷纷顶着黑色、褐色、白色的小帽子,弯弯细细地伸出小脑袋。五天、十天后,满盆挤着翠生生的幼苗。上门移花的人多了起来,主人会笑着用水浇得透透的,趁湿将看中的小苗连泥挖出来,分给串门的女人或孩子。移花的人掬着手心,像托着小绒鸡,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家种了花,左邻右舍都有了,几家育了苗,村头村尾也都有了。热闹闹地从春开到秋。
那时候的秋天才有个秋天的样子。一旦霜露下,树叶就迅速变黄,一场冷雨后,就湿滑滑地铺一地落叶,再来两次寒风扫高木,天地一下子就高了阔了,树木都成了脱了翎的孔雀尾巴,稀稀拉拉吊着几片黄叶,露出瘦骨棱棱的枝条,却也别有味道。这衰草枯树的景况,本该凄凉惨淡的,却是菊花应景而开了。檐前房角,门边地头,东一丛西一丛,长得茂盛,虽然多是粉的,黄的,白的普通品种,花朵不甚大,却倚着泥墙石栏开得热闹,白天倩影匝地,夜晚草虫聚鸣,从旁边来回多过两次,那衣襟也能染上一股子淡淡的幽香。
但这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我们先是失去了种菊的院子,又失去了爱菊的灵魂。这个秋天,我一直忙着工作,没有坐车到百里外的闹市里看广告中的菊展,几乎错失了与菊花的缘分。
这个秋天,我一直盼望着菊花。在这座小城里,虽深居简出,上街也总留心着,却并没有见到花的影子。商店与居门窗前门外,全是那一年四季常青的郁绿植物。
眼看季节只剩下个尾巴,秋雨未至,菊花无影,心中怅怅若有所失。每天抱着书从公寓楼,办公楼再到教室。路是重复的几何线,笔直坚硬的水泥道,平整单调,人是棋盘上进退的棋子,看似不慌不忙,却若一个网结,被四下扯着心,又被工作限制着行止,严格的时空秩序下,接步就班,日复一日。教科书,作业,试卷,闹钟,开会,锅碗瓢盆,风,尘土,桂花,枯叶,衰柳,飞鸟,刺玫的小圆果实。就是不见一朵菊花。没有一朵菊,也没有绵绵夜雨涨秋池的秋天,乏味,浮燥又疲惫,像一场永无休止的平庸演出,看着累着,又不能不看。
“亭皋木叶下,陇首白云飞”。站在高楼上讲着秋天,落叶与诗情,玻璃窗外苍茫空旷的阴郁天空,让我感觉这个古典意义的季节,像一件褪色的旧锦袍,因丢失了一枚菊花型的钮扣,而忧愁,黪淡和寒伧。
灯下,神往于张岱《陶庵梦忆》中的记载,兖州某缙绅家,“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养花成海,极尽奢侈,这是富贵人家爱菊的排场,虽然俗气张扬,却痴得可敬可爱。
菊本非人间富贵花,不择人,不择地,随便撒一把种子,或掐一茎绿枝插进泥土里,有了清风和清水就可活,“也宜墙角也宜盆”,还根下能复生新株,丛丛簇簇,四季长存。萧索的篱边,富丽的园囿,深闺的瓷瓶,书香的案头,话桑麻的农舍,宴嘉宾的殿阁,清秋来临之时,大地上处处晃动它的身影和它幽远的药香。“采菊东篱下”,“夕餐秋菊之落英”,高洁的隐士,失意的文人,相思的淑女,劳作的百姓,无不可以藉此找到灵魂的依托和抚慰。
古人无花无酒过节,便觉兴味萧然似野僧,我现在有酒有茶又有诗,却是不见好花,秋天也提不起兴致了,原本明媚的季节,遗憾竟少了“媚”字的韵味。
看不成花,就看水吧。天气晴暖,带女儿去河边散步。曾经碧波荡漾的河面在久旱之后,如今河床裸露,枯草满地,灰尘水藻遍布石上,流水东一条西一洼断断续续瞧着心酸,但走一走到底是好的,闻闻水腥味儿,捡块石子打一两个水漂也能调剂单调的午后时光。女儿对于河流的萎缩感到伤心,对于枯水期的解释,充满抵触与不信任。我们默默在干涸的河床上走了一段,心里想着那些消失的芦苇,水鸟,那传说中存在的绿色森林,一时无言。
开心的是,回去的路上遇上了菊花。在那个路口的转角,那紫色红色白色的肥硕的花朵一晃而过。让我为它欢欣,为它转身。
小碗口大的紫色花朵有六七个,还有几个蜷曲未放的花苞。我泡一杯红茶,在灯下对着它,默默地看。嗅着这花瓣花蕊,童年、田野、月光、雨水,旧庭院、青苔、泥巴墙和有干草味的风,都回来了。
第二天夜里,久旱的天空,忽然落起了丝丝细雨。雨珠在叶片上积聚,又划着星光坠入大地,尘埃落定,万物安静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带着花香的秋梦与雨雾交织一起,浮动在窗前。
秋天至此,方有了画意。
秋风辞
秋风摇撼着窗外的树。高达数丈的白杨们俯仰摇摆,紧张抵挡着每一股强大气流的袭击。不知那携季节使命前来的罡风,是同一股透明的气流战队呢,还是一波波西伯利亚南下的过路兵马,在顺路杀伐。满树密叶依然深绿,却难掩倦意,失去了夏天闪闪发光的蜡样青春。叶片抱紧枝头,抖动翻卷,不敢稍有懈怠,场面苍凉。
风止的那一刻,风是风,树是树。它们各自休整,满怀心事,沉默警惕。作战的时候,则搂抱在一起,喧哗吵闹,彼此纠缠,难分难舍。气流包裹每一片叶,贯穿每一条树隙。既像性命相搏的殊死对打,又似一起完成着激动的生命共舞。无论是树还是秋风,它们是对手也是朋友,因对方的存在而奏响生命的乐章。
窗外闯进来的风带来凛冽的霜意,像细细的砂纸蹭过面颊与手背。我清楚,它不只是单纯的猛烈摇撼,同时还夹杂别的小法术或暗器。比如看不见的霜霰。无数的霜粒一股股释放到空中,像飞溅着的微小冰凉的子弹。稀淡的白雾,气温渐渐降低。于是,每次进攻,总有一些意志薄弱的叶片难以抵挡,变黄落下,划着哀伤的曲线叹息着降于大地。
初落地的秋叶颜色无论苍绿、金黄还是紫褐,无论完整还是残破,尚柔软有弹性。它们在地面上停憩,颤抖,每一分钟都迅速失去体内的水份,阳光,叶绿素与往事,干枯发皱,变轻变薄变硬,变得寒风一吹就不断翻滚,发出骨头一样咯咯的摩擦声。
一树树白杨叶子曾在春风春雨中欢动萌生,它们长成心形的好样子,每张边缘都装饰着锯齿形花边。它们使一棵白杨长成羽毛丰满的大鸟或鳞甲美丽的大鱼。在与秋风的推搡撕扯中,叶子们集体发出沙沙的呐喊,急雨般一阵一阵地反抗。
大股秋风频频过境后,是秋雨的造访。细丝般的雨线仿若柳叶飞刀,除了击掉那些与罡风做战疲惫之极者,雨滴还腐蚀着每一叶坚持绿意者,让它们迅速憔悴,让叶柄酸软萎缩。树下,工人的大扫帚从早到晚地挥动。等满树的叶片被风雨尽数剥落,又被行人踩踏,与废物、灰尘一起扫走,焚烧成烟尘化为行云。被廓清的天空又回到了清朗旷远。失去叶片的树木,露出根根金属般的瘦骨,灰色的枝条,在天空中延展出优美流畅的弧线,裸呈出高贵深沉的轮廓。
曾经在春天不断长出的欲望的叶片,在冬天降临时都已舍去。得到的是安静与本心。站在窗前,看到干净简洁的枝头,托着一只漂亮的喜鹊窝和一树满满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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