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一把扠

      倚在猪舍旁一把草扠丢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庄户人家扠子多，我家大小扠子有三五把，挑麦把的有两把，上场晒草的有三把，起初谁也没意，因为春天不用晒猪草，父亲怕把扠柄晒裂一直倚在猪舍旁荫凉处，它是去年我用它搭棚看麦场被碌碡碾了下柄梢，使用起来有些刺手，后来，秋季也没怎么用，因为全家人谁都没有在意。
     扠子就这样倚着，也不开口说话，除了渴望能在田野里舞蹈，更多的时候像石头一样缄默。其实，扠子倚在猪舍的这些日子，我也不清楚它心里的秘密。但我知道，一把草扠光滑圆溜的，拿起来，一点也不磨手。它的功能就是用来收获的时候，要用扠子把成堆的麦草翻晒转运，到了把扠不够用时，草扠也会上阵。盛夏季节，挑把可是个辛苦活。干这个活的都是劳力，没几分力气，也无法挑起那几十斤的重量。此刻，将四个麦把一堆，用力一扠，然后一压往扠梢叉上两个麦把，人半蹲起身，掂量一下是否平衡，一担麦把就可以挑起来了。挑麦把走田埂有小窍门，要使扠两端麦把有节奏地起伏，人踏上节奏走起来会轻松一点，麦穗“唰唰”声和着扠柄“咯吱”声。一路上，反复倒几次肩才能到达船或麦场。本来就是骄阳当头日子，那年刚出校门的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有裂痕的扠去挑麦把，阳光和父亲一样，欺生。扠子看在眼里，没吱声，只是有时风从缝里穿过发出丝丝的响声。我听到了，可不知道它是在说当年我的事还是说它想去做的事。每每父亲匆匆从它身边走过时，总是制造点声响来，渴望有人来关注。
      现在，倚在猪舍的那把扠子丢了。那个拿扠的人一点都没害怕，他也没在乎扠柄“吱嘎吱嘎”的声音和被毛竹刺戳手的感觉。或许他正赶着要去抢场，顺手一拿就走，顾不上说一声。住在村东首的爷爷闻讯后，他对我家周边邻居仔细地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家里的农具都是爷爷亲手组合制造的，他做的农具都有暗记，不是在柄上做文章，就是在把手里藏暗记。比如这把扠，他就在扠梢竹柄里用小锯锯了两条小痕。那扠子倚得好好的，要不是那位着急用，再倚在那里一段日子家里也不会理上它。它就这么地倚着，像个温顺的孩子。扠子就这样老实地杵在那里，它不像树苗，只要给它一点阳光雨露，它很快张扬起来，甚至用它的枝叶去逗猪舍顶，而扠子像个哨兵一样，在猪舍边用心地守着。
      村庄里的人家丢农具很正常。早晨起来，我还蹲在船上淘米，结果早饭煮好出来一看船被旁人撑走了，自己挠头一抓，好像昨天有谁问过今天准备做什么？傍晚时分，原本船上还有一些落叶结果干干净净地又停靠在码头边，我会意一笑；新做的铁锹放在院墙边没几天，锹刃上糊油还未擦去，那些天我忙着收稻，也未理得到，待我准备扛它去挖墒时，却发现，它锃亮地倚在院墙边；乡谚说：身大力不亏。我个子高，也有点劲，正常用的扁担能挑个百拾斤，有一天，我用的扁担被隔壁邻居拖去当杠子使了，他生生地在我扁担上抬出一道闷缝来，我郁闷了几天，嘟嚷几句。其实，有时我也会那些村民一样，随便地到别家拿上就走，用完再还。就像村庄里的几家人相约一起脱粒，你帮我干，我帮你干。不知咋的，村庄的女人们都有骂丈夫的习惯，都是一都声声“我们家那个好吃懒做家伙”地骂。可我总觉得她们不是真骂，不是越骂越气愤，而是越骂越开心。农具就在经常发生的拿和还中流动着，村民们都能通过默契的方式把内心的感激表达了出来。比如扫船，比如磨刃等。
      我们家已记不清什么时候丢过东西了，因为家里的农具都很好使，谁用完了都会及时归还，到用时再来取。名义上是我家的农具，实际上是满巷子、甚至于全村人使用，只不过我家代为保管而已。现在，小偷居然把手伸到了我家，父亲少见地皱起了眉。作为村庄里资格最老的大队长，为人特别地正直公道，眉毛上起了愁云。当他在远离村庄一队场头判断谁用扠子将人家新做谷场划了若干个道来时，他看见了爷爷做的暗记，他也才知道倚在猪舍边的扠子离家了。父亲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原本让扠子倚在那里休息，结果被别人拖出做坏事。父亲的内心肯定痛了一下，自言自语地摇着头叹息着。
      父亲抚摸着扠柄许久，然后用锯子将裂开的扠梢锯掉，握在手中试了几下。此刻的扠子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大人一般，很欢愉地随着父亲的姿势跳跃着，准备父亲把它领回家。父亲轻轻地把它忤在谷场沟，然后拉起碌碡帮人家碾起场来，它晓得，收获在即，地里的庄稼马上就要进场，来不得半点拖延。碌碡的吱呀声中是否能听到扠子被强拖到这场头做坏事的脚步声，父亲能听懂，就是没说。走时，他把修好的扠和平整的谷场一并交给主人。主人什么也没说，仅仅递来一杯大麦茶给父亲。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试图从父亲的口中追问为什么不把草扠扛回家。父亲没说，只是愧疚地笑。丢失的那把扠在村民们手中不停地传递使用着，扠柄上的汗渍记录着村民们喜怒哀乐的故事，让扠从每片汗渍中重新找到自我。或许是偷扠贼无意间做了件好事，但他不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