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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梦在田野开花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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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在田野开花
                                                                            一
     梦是一种意识的活动,梦里的世界披着轻纱。回忆童年的时候,往往像沉湎一个邈远的梦境,像在旁观一个世界的缩影。童年层次架构,是基建于乡土广袤田野上的,像开在梦里的一束花朵,根须深扎在田野的梦土上。
     乡土给予人们太多,最重要的是给予人的出身,人的根本,给予千万人千万个家的萌芽,安身立命因而有了凭借。人们给予过乡土什么?这是个残酷的问题,从出生到死去,我们似乎从未停止过对乡土的索取:索取土地、索取空气、索取养料,索取一切必需与不需的东西。于乡土而言,人们伴生的是愧欠与感恩。
乡土给予我的,与许多人的乡土一般,从一个完整的童年开始,而我的童年,满是田野上空飘荡的云朵、朝阳夕晖与白露月光,像一颗埋进田野里的种子,长成风中摇摆的毛绒绒的狗尾巴草,长成遍地白茫的小野花或者黄澄澄的韭菜花、油菜花,长成终日飘散的蒲公英,甚至长成一粒不起眼沙尘,出现在泥土地,在田垄的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尚是调皮的年纪,还未进学,日子像田野里正拔节的青草,漫漫无边际。孩童与大人的区别莫过于除了吃饭与休息,一刻也不愿停留在家中的。一班小孩子拉帮结派,不管三伏天火还是腊月霜降,尽往地里钻。
农村的滞后与贫困让我们从小学会从废弃用品中鼓捣新奇与欢乐,田野成了大展身手的场所。修车铺是提供素材来源地。平素里花费大多数时间蹲点,眼红地看着修车师傅扔掉的单车轮,抢在其他小伙伴前面得手,将轮胎皮剥下,中央的铁圈取出,铁丝柱都卸下留着。游戏时只需扶正轮胎皮,用手推动,再使竹竿拍打,轮胎便歪歪扭扭跑了起来。
     大路上车来人往施展不开,田野理所当然成了最佳演武场。轮胎皮失去了的铁圈,撑力不足很难跑成样子,却不鼓胀,在砂砾路上跑起来也不费劲,是比试的首选用料。但一整个轮胎得手的几率过小,很多时候需要和其他孩子分享,所以铁圈成了次选,铁圈跑起来比轮胎皮甚至还快些,但碰上稍大的砂砾容易跳线,方向失去准头。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拿到单车的轴轮,这个长满牙齿、黑乎乎油腻腻的重物什,是所有小孩子梦寐以求的。拆开轴轮有多铁珠子,这是弹弓威力最强的弹药,比石子强得多。废弃的雨伞也是好材料。伞骨韧性足,弯拱起来用钓鱼的鱼丝拴住,便是小型的弓,剩下的伞骨和车轮圈中的铁丝柱便是绝佳的箭。
     田野里经常可以见到小孩们拍轮胎皮的比赛,赌注往往是玻璃珠或者印着公仔图案的纸皮,或是拿着弹弓、弓箭的小孩,一脸冷酷,两耳高耸,四下环顾,渴望蹦出几只田鸡、青蛙、老鼠做活动靶子。通常获胜者或者装备最为精良的孩子,可以成为小孩的头目发号施令。
     风况良好的时候,还会去田野放风筝,用旧报纸或者挂历纸,裁成方块,折好竹片用米糊粘牢,再弄几条纸尾巴,拿小木棒圈点细鱼丝,风筝便完工了。运气好的时候,逆风跑几步风筝便稳稳升空,运气不好的时候,刚跑开风筝便散了架,周围放风筝的孩子会一哄而上,嘲笑你的“豆腐渣”工程,甚是臊人。
     田野是农人的家园,也是孩童的王国。
                                                                                 二
     田田的菜畦,田田的水稻,田田的田野。
     清晨,牵着耕牛的农人荷笠带锄,苍茫的平原上,一列农人一列耕牛,往各家的田野踱去,地上大的牛影长着小尾巴,小的人影却拖着长尾巴,人声吆喝,牛哞低吟,划开田野的岑寂。
     夏日炎炎,遍地作物的田野,显得更加荒广。农人光膀赤膊,腰勒条大浴布,引着耕牛犁地。大浴布老长,在农人腰杆缠两圈,打个活结,可以做腰带,也起到护腰作用;担重时勒紧活结,深吸浅呼,把腰部力量往膀子提,健步如飞;歇息时把浴布解下往田垄一铺,又成了临时铺垫。浴布是农人的法宝,耕牛则是农人忠贞的伙计。耕牛多为水牛,比起黄牛,块头大又气力足,在地里趟头,俯着脑袋,脖子套着犁绳,农人一手摇摆着犁把,时不时高高扬起鞭子,又轻轻甩到牛屁股上,渐行渐进,天高云远时,看着就像宣纸上渲染的墨画。
     休息的时候,农人小憩,耕牛站在一旁,也不随便走动,低头找几口青草,或者瞪大牛眼看着天光,盘算回家的时候。天太热时,农人则会让牛下河泡澡。
     泡澡是耕牛最安逸也是最易烦躁的时候,两步下水,往河里一蹲,远看只剩下一个牛头与一对高翘的牛角。顽童们鬼使神差地从旁边窜出来,向河里的耕牛竖起大拇指,牛便淡定不下了,硕大的牛鼻子呼呼直冒气,吹得牛头下水面波纹迭起,刷地一下便站起身来,靠向岸边,顽童们见状一哄而散,牛又重新躺回河里,顽童们又窜回故技重施……直到牛主人远远瞧见小孩们折腾牛,急忙前来斥责,才结束拉锯闹剧。其实农家的耕牛性子温厚,不会伤人,老辈人总讲生产队的时候,人们习惯在牛棚外的空地睡觉,牛与牛间偶尔争斗,互顶着犄角,战火多从牛棚蔓延至空地,牛顶得火热,众人看热闹的看热闹,睡觉的继续睡觉,却从未发生牛踩人事件,这也是村里顽童敢愚弄耕牛的原因。
     从人的角度看,竖拇指代表着褒奖与肯定,而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找出竖拇指会让牛暴躁的缘由,有一种说法是牛眼如同放大镜,眼里是放大的世界,所以觉得自己渺小,时刻谨记谦卑老实做牛。那么他人的褒奖与肯定的动作,在牛眼里可能成了奚落嘲讽,为此它不惜一争气短气长。耕牛与农人大抵有着相似的因子,他们不需要特别赞誉,更不愿遭受白眼,他们在田野上劳作着春夏秋冬,在田野上消磨生命与时光,仅此而已。
     前几年,听闻振雄老伯作古了。老伯直到八十岁才真正脱离田野,脱离田野上的香蕉园。老伯原是爷爷的老友,住在同一条巷子,爷爷去世后,与父亲关系一直不错。他几个儿子在外有点出息,老伯与老伴住着不错的房子,却依然放不下农桑,在田野里承包了一片香蕉园,一种便是大半辈子。
     老伯在香蕉园里搭了一座草棚,平日里为香蕉浇水施肥,晌午或者雨水天便在草棚中休息。香蕉园中,蕉叶硕大,荫影投在蔓草交错的地面上星星点点,园中只有偶尔掠飞的惊鸟打破静寂的涟漪。
     相传佛祖因为食用香蕉获得了大智慧,因此香蕉又有“智慧之果”的美誉。然想来也是惭愧,因老伯种植香蕉园,我打小没少受益,香蕉吃了不少,却不见得开启什么大智慧。同样的,种植了大半辈子“智慧之果”的振雄老伯,老实巴交一辈子,也未尝见其觉醒大智慧,而容纳多少香蕉生长的这方田野亦是如此,田野的赋予与不争夺品质,早已通过作物的生长、呼吸与吐纳灌输到农人心魂深处,不似大智慧,胜似大慈悲。
     慈悲是老伯年岁纵深、沟壑清晰的脸庞,是老伯年如一日挑水浇水的背影,是他背后林立的香蕉园。老伯的晚年凄清,孙子到了婚娶仍无片瓦遮身,老两口也自觉搬出大房子,在河边修了个铁皮房子住下,冬不保暖夏不透风,离我家也越远了。貌似自从老伯搬走,父亲未再带我到访,许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去。而因为年老体衰,香蕉园也种不下去了,老伯终于成了赋闲的老人,一闲下来便老得快。一两年后见到他是在大路上,老伯头发全雪,眼球浑浊,拉着我问我家里的住址,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其实他就在我家附近的巷道兜转,竟找不出那条走过数十年的巷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伯,尔后,一个田野耕作的灵魂消逝。
                                                                      三
     田野的灵魂,似乎也随着一代代老农远走而变得沉寂下来,田野也在老去,躯体里骨干不断萎缩着,就像苏联作家左琴科的《科里亚的木匣》一样,科里亚小时候走到十步远埋下的木匣子,却在长大后五步的距离挖出来。而今走在田野上的我,正如长大的科里亚,田野小了,却不纯粹因我个体成长的转变,还有各自生存空间的压缩。随着城镇化的推进,过去的悠悠岁月里,田野已容纳了太多,却无法容纳更多来自未来的勃勃野心。
村庄的人变了,村庄的心也随之改变,没有一个年代利欲如此至为关键。山林卖了,池塘卖了,随后,曾为生养之基的田野也不得不遭遇重创。
     曾几何时,为了完善基础通讯设施,通讯公司大兴土木,在田野架设了一座又一座发射塔,高大抖擞的塔身在田野中鹤立鸡群,还没能一展身手时却被国土部门叫停,勒令拆除,钢铁塔身还有利用价值,塔基的石料却是累赘,砸碎铲平后废石料便被抛尸田野,地基却是碍事,通讯公司仅在地表薄薄地削了一层,铺上泥沙后便         不管不问。但这些貌似康复的田野,却永久失去了根基,薄薄的泥沙遮掩着的是田野坏死的感官。
     当浩浩荡荡工程队伍进驻田野,一身铜臭与肥膘的富商们私下合计,宝马香车直奔书记私宅,颐指气使地献上建设村庄的蓝图,书记仿佛看到乌托邦式的美梦。水泥路依照规划,抹杀了田野的羊肠小道,滚滚尘烟从此覆盖了田野的脸庞,像老农手脚指甲里终日濯洗不尽的土垢。打桩机日夜不息,那声声有力的锤击,像砸在田野与农人的心头,一切的伟业如火如荼……而村里仅有的农人分得的份子田年不如年,大部分人不得不远走异乡谋生。
     几年过去了,田野崭新的布局露出山水,村民们方知,富商们建设村庄的伟业,实质是建设着他们自己的家园,田野养活了他们祖上,他们却在别处发家,将田野遗忘一干二净。而书记所谓的乌托邦美梦,只是他纳入囊中的巨款。没有厂房,没有新学校,没有住宅小区……田野成了别墅私宅,成了仅有的那十数位富商的私宅,数亩的别墅算其中低声下气的,十几亩、几十亩的别墅大有人在。别墅区前,还有富商们联合修建的大公园,里头花团成簇,杨柳依依。节庆的时候,别墅区灯火辉煌,豪车名流荟萃,村里却一片瞎火,与残缺不堪的田野一同失望,失声,失眠。
     如今的田野,只剩萋萋荒草,高耸的高铁桥墩取代了拆迁的发射塔,轨道上的高铁班车承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乘客,却是无人知晓,脚下这方途经的荒地,曾是一个村庄繁衍生息的田野。老农退了役,老牛失去了踪迹,稻田、菜蔬、果园也仿佛朝夕间辞别了故土,明日黄花蝶也愁,来来往往的俱是与田野不相干的人与物。
根萦田野的梦随着时光变更着,成长着,也消亡着,正如没有不凋谢的花朵,哪怕开在梦里的花朵依旧逃脱不去零落的命运桎梏。
                                                                               四
     看着残缺不堪的田野,像注视着一段生命走到了晚秋与日暮,隐约可以感受到田野投注的目光,这目光,可能像一个老农,也可能像一头老牛,像曾经生长在这方泥土上的作物的视线。
     我想起最近网上一个很火的日本艺术家——Tsukimi Ayano,她回到阔别11年的故乡Nagoro后,发现村里的人几乎都搬走了,居民都涌进了城市。偌大的村庄已不复往日的熙攘,显得空旷而荒芜。Tsukimi一开始想做个稻草人娃娃,放在田野里,却从稻草人娃娃身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于是Tsukimi觉得她似乎找到了让村庄重新“热闹”起来的方法。她依照记忆制作数百个玩偶放置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包括家门口,路边的长椅上、街道上,甚至已经封闭的学校课室内……整个村庄有了静寂的人烟,有了停驻的足迹。但网上一系列特写玩偶放置在空荡荡村落的图片,却让气氛显得诡异与幽冷,甚至有了“娃娃谷”的幽灵绰号。
     许多人可能会将Tsukimi的行径与其身份对接,尔后归结为高大上的艺术行为,实质上,她的做法早已超脱了艺术的范畴。Tsukimi只是尽自己所能,去还原一个记忆中熟识的村庄面孔,这是一种发乎生命本质的,为自然而自然的弥补、追求与无奈!换言之,作为村庄的一份子,无论谁去践行这个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人践行,倘若没人去做,那么曾经的一切都将被历史沉沦,被人性沉沦,被社会沉沦。Tsukimi不忍心,于是有了数百娃娃陪伴的荒村。
     Tsukimi的不忍而为之,同样令我大受触动。故乡的田野已经奄奄一息,我,同样作为村庄的一份子该如何挽救、弥补田野的伤痛?村庄里,年轻的一辈人秉持耕作的厌弃与都市花花世界的向往,中壮人秉持穷困的畏惧与金钱的渴求,富商们却想逃离灯红酒绿回乡下享受豪宅清静,从这个层面看,乡村无疑成了一座城,城里的人削尖脑袋破城而出,城外的人挖空心思破城而入。或许正是以富商为首的部分人刻意为之和以向往繁华青壮们的不闻不问,促成了田野的牺牲与消亡!
     也曾有对田野的救赎行动,以为数不多的农人村民为代表,去村委会反映,甚至众筹了路费去到市府、省厅告状,但无一不无功而返,份子田照少,别墅照建,农人们方醒悟:他们保不住耕地,也保不住田野,更保不住平稳的生活。
     于此不禁常常思索∶经年之后,是否也会有中国的Tsukimi出现,看到成为了钢筋水泥堡垒的曾经的村庄后,去寻找湮灭于记忆中的老巷道口,站在那眺望消失的田野,该会采取怎样的手段还原熟识的过去?
缅想的本身写满了惆怅与感伤,不管怎么还原,消亡了的和正在消亡的田野,都将成为记忆中朦胧而远去的梦,倘若还原的假想可以戴上雷同的面具,达到自欺欺人的效果,那么那朵开在田野上的记忆的花朵,或许也只是一朵失去了触感的塑料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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