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磨子的老郭
打我记事起,山沟北村人吃的面是用石磨磨出来的,石磨由人推,或构驾上毛驴拉。后来村里从外村买回来一台旧电磨,安装在我家院子前的三间房子里,用了没几天,坏了,再没人能让这大家伙转动。正在村里人挠着头皮没办法的时候,老郭说,我试试看。
老郭本是阳城人,村里人都想不起来他是啥时候来到山沟北的,也忘记了他是来干啥的。老郭这一说话,大家才又想起,哦,这家伙本不是咱山沟北人,或许,他还藏着些什么本事我们不知道?
老郭眼睛不好使,看啥东西都得把眼睛贴在那东西上。他的右手还少根指头,好像是缺中指。老郭咣哩咣当地抱着一堆家伙什来到磨坊,哗啦扔在地上,钳子,锤子,起子,扳子,散了一地。
二股弦撇撇嘴说:“呵,这架势,弄得跟真的似的。眼睛都看不见,还不全乎,能弄了这活?”
“这可也说不成,蔫人出豹子。”四爷“噗”一声吹出烟锅里的烟灰,又摸索着摁上一锅,划根洋火点上了,抽一口,接着说,“反正坏着也是坏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他日弄去吧!”
村里人都觉得老郭吹大了,一半不屑一半新奇地踱到磨房去看热闹。老郭正撅着屁股趴在磨子上这里摸摸那里瞅瞅,眼睛眯成一条缝,恨不能把那磨子上的零件戳进眼睛里头看,一边用手里的扳手这里敲两下,那里敲两下,好像能听出点啥似的。把磨子敲了个遍之后,又把这里那里的螺丝拧下来,又看磨子的腔子里头。老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声,嘟嘟囔囔,也听不清他说了些啥。他又用一根柴棒从一个黑乎乎的油壶里沾出些机油,这里点几滴,那里点几滴。完了再把螺丝又一个个拧上,上紧。合上电闸,嘿——,没动静,磨子纹丝不动。
“哈——”二股弦似是很得意地笑了一声说,“不毬照么,老郭,这东西不听你使唤呀!”
一圈人都笑。老郭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抬手一抹脸上的汗珠,好嘛,一个大花脸出现了,老郭那脸上黑一道,黄一道,成了唱戏的了。
老郭关了电闸,又去研究电动机。这下扳子、起子、钳子齐上阵,拆开了电动机上的一个小盒子,揪出一堆红的蓝的线线。老郭一根根检查,终于,老郭长吁一口气:“嗨呀,原来是你呀!”他从自己的帆布包包里找出点什么东西,在那小盒子里接来接去鼓捣了半天,又把那堆线线塞进小盒子,归置好,盖上盖子,拧螺丝,上紧了,一合电闸,“轰轰轰”,瘫痪了许多天的大磨子又活了。
一圈人都炸了。“嗬呀,老郭,了不得呀!”“老郭,有两下子呢么!”二股弦头往上一扬:“我操,老郭,日能得很啦么你!”
四爷在鞋底上磕磕他的烟袋竿儿,笑了笑,掂了掂肩上披着的棉袄,扭头回家去了。
打那以后,村里把磨子交给老郭管了。
那时村里也没啥玩的,我放学后喜欢到磨房里看老郭推磨。老郭灰扑扑的,一会儿紧磨子,一会儿松磨子。磨子轰隆隆里响着,磨房里弥漫着热乎乎的小麦香、玉米香或者黄豆香。没人磨面的时候,老郭也不闲下来,不是给磨子点机油,就是给传动带抹皮带油。实在没事干的时候,他就仰着脑袋,盯着磨房的一个屋角或是某根椽子看,一看老半天,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个啥。
时候久了,老郭就更内行——他竟能在机器转动的时候听出机器是不是出了毛病。那天可巧是二股弦家推磨,眼看着就磨完了,老郭却奔过去拉了电闸。二股弦不愿意:“老郭你发啥神经?”老郭一边摆手一边说:“不对不对,磨子有毛病了!”二股弦心说,不对你娘了个X哩,转得好好的有啥毛病了,我看是你出毛病了。老郭打开磨子胸前那个盖儿,用手电朝里照着,仔细查看,二股弦也凑上去看,找到了,嗬呀,原来是有一盘轴承出了问题,保持架磨烂了,要是再转一会儿,怕就要甩出来,不知道会把哪里别坏。
二股弦出来一传说,一村子人都服,说老郭是块材料。后来不管谁家啥东西出了毛病都找老郭。“老郭,我家电灯不会亮了!”“老郭,你给我摆弄摆弄我那收音机呗!”“老郭快来,拖拉机发动不了了!”“老郭老郭,我家母猪难产了!”“老郭……”
老郭忙啊,满头是汗,一个劲地抱怨:“我又不会接生,母猪难产也找我?去佛殿找吕瘸子呀!”吕瘸子是兽医,邻坊村里猪牛羊啥的有了毛病都找他。那家人这才醒过神来:“嘿呀呀,急忘毬了,可不还有吕瘸子啦么!”急匆匆地跑去佛殿找吕瘸子去了。
在那个年代里,粮食紧缺,谁家推磨都把磨子里腾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把磨子刮一层皮下来。可饶是你怎么扫,磨子里还是有夹剩。到了夜里没了人声,老郭就把那点夹剩清出来,存起来。日积月累,竟也是一笔小小财富。
不幸的是,老郭的这笔小小财富被人盯上了。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巧莲。
巧莲家男人玉生是个二流子,好吃懒做,油瓶子倒了不扶,整天不着家,偷鸡戏狗,不是在这个村子被人抓了,就是在那个村子被人打了,丢的不是那人。家里一点粮食,都被他偷出去赔给了人家。巧莲跟他闹,一哭二闹三上吊,丢下孩子回娘家,啥招都用了,不顶用,她男人玉生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巧莲没了辙——那时候不时兴离婚,嫌丢人——只好嘴里抠一点,地里拾一点,别人地里再偷一点,拾也拾不下、偷也偷不来的时候,就只有那个啥了。可谁敢沾她呀,沾上了她,可就踩上她男人玉生那堆臭狗屎了,不把你闹得赔钱赔粮赔脸面,把人都丢尽喽,绝不罢休。
正是因为这个,所以说老郭不幸。
这巧莲去磨房推磨,老郭就可怜她,照顾她,悄悄地把自己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那点小财富贴补给她。巧莲见老郭待他好,心里感激,一来二去,就有了小心思。而老郭,离家大老远,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异地他乡,心里不免孤寂。总之是,这俩人有了事儿,其中多少细节,外人不得而知。
后来,事情就发生了。老郭断了一条腿,被巧莲男人玉生用斧头撇的。可怜老郭,那晚只是悄悄给巧莲送了点玉米面,还有一点白面。老郭出屋门到了院子里,玉生回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老郭说:“哟,玉生回来了!”玉生“嗯”了一声,错身而过。看看老郭到了院门口,玉生也到了屋门口,玉生弯腰从门边捞起放在那里的斧头,扭身朝老郭撇了过来。老郭并不知道自己遭玉生暗算,就被撇折了腿。
“唉,这个老郭哎!”
“嘁,要不是老郭,他一窝娃儿喝西北风去吧!”
“还不都是我们的粮食?”
“也是啊!”
“这个怪不得人家老郭!”
“怪谁去?馋嘴的猫儿总会挨打!”
“这以后谁看磨子呀?”
四爷不吭声,抽一口烟锅,吐一口灰白灰白的烟。
那后来,村里不见了老郭。
村里的磨子停了好一些日子,有一天又呼呼隆隆地转起来,我当是老郭回来了,忙跑去看。不是老郭,是村上开拖拉机的腊儿。
腊儿管了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