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而欢乐的(散文三章)
明亮而欢乐的(散文三章)
明亮而欢乐的
朋友相约进山。其时雨水正汹涌,出行不便。
我打伞走一条美丽的路前往,迎接。路是石阶小路,在山道弯弯曲曲。雨从我的伞盖急急走过,焦急滚动的节拍。雨滴落地面,随即成倾斜的水,轻易流走。然而,我非常愿意在山路上,透过雨帘去看望一些风景。在雨声之外,听听别的声音。
送朋友的书在我的包里,是我读过的美丽的书,宁静而明亮的品质——呵,我们对宁静已然陌生,然而明亮需要被看见。这般想着一本书,便恍若提着一盏灯走在雨雾中。我的朋友将会看见,向我走来,脚步发出欢乐的回声。
当然,一本书,拿着一本书等候朋友的我,并不是朋友进山的重点。我亦只是依从了自己幻想和友善的本性,在某一个路口,天真喜悦地等待朋友的到来。作为等待的主人,我和我的山林小镇,都保持欢迎的姿态。因为雨水,等待是如此充沛,丰满,漫长,充满幻像。我站在十字路口,身体栖息在六公分的鞋跟上,我希望友人能在人群中把我一眼认出,并唤出我的名字。
汽车一辆一辆驶来,游人一群一群走来,那些车子,雨中的伞,像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气泡。满地都是水,都是漂浮的泡泡。缤纷,温柔,脆弱,无边无际。这种感觉奇怪得很,接近幸福,又接近忧伤。
我的朋友将乘着泡泡而来。
许多人都曾经如泡泡一般来过,又走了。没有人对我的存在发表过意见,他们甚至再也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我喜欢他们的到来,我忘不了随那些人一同到来的飘动的言语、画面,还有飘荡在小镇空气中食物和友爱的美妙热气和滋味。
雨时下时停。我清晰地记得在雨中行走,路口等待时的欢乐。尽管,雨水中已经相见的人,因为视线模糊,彼此忽略了对方的真正存在。尽管,言谈说笑,或者讲述一些非同凡响的事情,拍张留影照,谢谢,遗忘......这种事情在每一天,每一个地方都会发生。尽管,这世间的相见,多半没有奇迹,简单,轻飘得转瞬即逝。
除了当下的欢乐,我别无分量,别无野心。水滴顺着伞柄流下我的提包,我抖了抖包包,甩落水滴。送朋友的书好好的,一个明亮的在这里的现在,它属于我,现在我把它转交给了朋友,我不会因为它离去而受损。
时间在流逝。朋友不想多停留,我也不想。很快,我们会打开收拢的伞,含笑挥手,各自穿行在雨水中。
哦,三 月
在许多个已经过去了的三月,我总是向窗外望去,有意无意在等待着什么。
小草才刚钻出泥土。草叶无声,闪着绿光,叶片平铺在地上,紧贴着褐色土层,叶子与叶子组成了一幅幅大自然设计的精微对称图案。草叶是风掠过山林的足迹。它们在我的裙摆下窸窣走动,跟着我从山谷,小镇一路蔓延而来。我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它们便也停下来,和蝴蝶的翅膀,一起落满我的小院,我的窗台。
绿色,多么好。我将给它们一个什么样的情感经历呢?我若踩着神的足迹,是否也会如始祖姜嫄那样孕育许多的绿孩子呢?
三月的天空很蓝,十分沉醉的深蓝。
一个旅人路过我家屋檐,恰好我推门出来,遇见了。旅人同许多的旅人一样,戴着宽檐帽,背着大包和相机,满世界乱跑,与天空与景物合影留念什么的。但是我冲旅人笑了,我的老婆婆曾对我说过:“对陌生人好礼款待是很了不起的事。”
我愿意对旅人提出的所有问题给予我能相告的答复。我告诉旅人,沿着某条路,可以前往一些黄金旅游景区,那里有悬崖绝壁,溪水潺潺,或者有著名别墅群,杰出人物的谈判台,战役日期,雕塑,名言片段,还有植物和矿物的分类,“那里,山城会告诉你另一些你想知道的传奇故事。而这里,树木只是树木。房屋只是房屋。”
然而旅人,戴着一幅近视眼镜,上下打探我们的屋舍、墙壁、水池、盆栽的下垂植物、喂猫食的汤盆、邻居的家庭旅馆招牌…..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小院里的一株含笑。三月的含笑还未开出花朵,在湿润的暖风中依然保持着一种渐变的自控力。 “含笑矜持,庄重,值得等待。”旅人这样说,然后笑笑走了。
我望了望那身影,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一样。他们足迹匆忙,只在这片蓝色里做短暂的停留。 然而,蓝色,多么好。
我亦可以在这片蓝色里沿着小路,顺着枝桠,进入花丛,穿过树林,走到一个我没去过的村子去?我的朋友秀就这样,当她坐在一大堆的稿纸、报纸前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走到一些村子去。三月,她一定起程了,但愿她回来惊喜地告诉我,她听到了乡村田园里叶赛宁的歌声。
我在蓝色的天底下,照常上班下班,亦时常会去集市转转,看看新上市的云雾茶,山民种植的时令蔬菜,或是茶饼,鱼罐头、大蒜、馒头什么。集市,与梦中的期待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络腮胡子的柳叔在案板上日复一日地挥刀切肉,时间在他的手上变成嗒嗒嗒的有节奏的劳动;三月里市场角落的清真馆刚刚打开店门,裹着头巾的伊斯兰店主女眷,正在抹桌子,她的眼睛大而黑,隐藏在轻逸丝巾后面异族女人神秘的脸,好像月亮穿过单薄的云层;一个卖菜的山农在卖自己种的豌豆,他弓着身,拿秤称量着一小袋豌豆,手掌结着老茧,年纪很大了,然而当他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那颗痣——我母亲也有一颗,豌豆大。对,右下巴颏那儿!”
我摸了摸右下巴颏的黑痣。一颗神奇的黑豌豆,一个山农看见它会想念妈妈。
哦,三月。我是三月的孩子。我爱春天,爱窗外,爱天空,爱静谧的树林,爱日复一日的喧闹集市,还有山那边我不曾去过的城镇、村庄,海岛……我看着走着,看着走着,微微闭上了眼睛。我听见山风在转弯处回头,一个声音在轻轻叫唤我:“燕子。燕子。”
那声音知道,有一个温静的孩子早早就过起了一种想象中的生活。
水 的 歌 子
关于水的认识,要从记忆中被打开。一个乡野的湖泊,人少,鱼儿多,湖畔野花杂树也十分繁盛,还有水。水从各处涌来,绕着山,形成一片浩瀚水域。
我和琴,小鹏,我们之间有很年轻的友谊。我们在那儿洗衣,游泳,见到过很美的鱼。姿态曼妙的水族的孩子,她们在水中唱歌,随口吐出的泡泡,便是绝世的好词。水从哪里来,我们从未寻根究底,湖畔坐着的三个年轻人日后会到哪里去,我们也并不知晓。我和那个湖相处并不长久。那个湖被我装在一只密封的瓶子里。犹如一瓶生动而清洁的水,深深埋进一个坑里。
在异乡数年,我看见过受到诅咒的水。浑浊的水,水草杂乱枯萎。后来,我和学生一起读过一首诗,诗人说,有一个水族的孩子,正在朦朦胧胧的水边: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她是无法重返家园的孩子。我固执地这么理解。我们和小鲛人一样,在月亮底下哭泣过。在经受了最深处的悲伤之后,还得上路,直到有天我走进南方水边的一座大山。它清凉如水,空气中散开的是植物和水特有的气味,炎炎夏日亦如此。山中的水,以平和,流动的姿态让我相信,这片家园是清洁的,丰美的。
多少次,我和孩子们从水边一条一条的小径走过。山中的水,大多生的极为细柔,时隐时现,或泉眼叮咚,从草间显现,或沿着一条碎石路,缓缓淌下。没有开始,也看不到终结,只有轻声流过缓缓滴下的水滴与小溪。在一个人心里,哪里是终结,哪里是开始,这些我们都望不到边沿。哦,一支水的歌子,可以让我们避免在乱石中迷失。
我们看水底的鹅卵石,看细草随着水纹摆动,光束落入水中时,那些迷人的阴影。水汽时而凝固,化作一团雾气,时而因一股突然而至的风,被吹向四面八方,弥撒在山林怡人的清凉里,弥撒在一片朦胧的虚空中。清澈的水依然潺缓流去,没有在流动中流失,也没有因为携带别的东西而负重累累。
它在唱歌!它在奔跑!孩子们欢叫着。
老师很像一朵蘑菇呢。一个女孩悄声对我说。那天我穿着一条灰蓝色的棉布裙,风以及风里的湿气穿过来,有点鼓有点凉。孩子们是需要祝福的,他们有溪流的梦。我也许会在这座山里做一朵蘑菇的梦吧?在山林与云雾的觥筹交错中,怀着敬意与乐趣,幽静地开放在微雨之后。
陪学生一起读《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孩子们涉世未深,还不能领悟作品深处的深刻庄严,但故事中关于生命之水的隐喻,他们能懂得。而《小王子》的洁净精神让一本薄薄的小书自身成为一支水的歌子。
一个孩子,有幸生于此,有幸在年少时饮过一杯生动而清洁的水,有幸聆听过一支水的歌子,他眼里心里将存储着一支水与来自水的祝福,他日后将带着丰厚的内心,去远行,或站立成树,成蘑菇。相信,任何需要的时候,他一定会记得从中倒出一滴,洒在自己的衣襟上。
你要记得,它是甘甜的。它会唱歌。圣埃克絮佩里如是说。
我们继续走走停停。在山间大大小小的石头间,林子里,水正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聚集,流淌。山披着一支一支的水,像披着凉爽的饰物,在暗处闪烁,并传来清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