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

    马桶是每个人家必备的，大都放在床头隐蔽的角落里。可是像我们家两个马桶的，倒是也不多。两个马桶一个大一个小，大的大人用，小的，小孩用，好像有一点奢侈。我妈说，小马桶多登样①，你们外婆用的好杉木呢。

    新娘子的陪嫁里面，马桶大概，算得上最重要的物什之一吧。新马桶漆成荸荠红，里面放花生、糖果、红鸡蛋。马桶盖上还要用红头绳扎出花样来。新娘子到了，嫁妆从嫁妆车上搬到新房里去，被选来抱新被子、拎新马桶的人，一般都有特别的身份和荣誉，他们的特权叫人羡慕。他们一边走路，一边哈哈地玩笑，一边把手悄悄伸到子孙包（新被子）和子孙桶（马桶）的里面去，摸藏在里面的雪片糕、红鸡蛋。摸到的时候更是哈哈疯笑。只有漏网没摸尽的，才轮得到闹新房的人来摸。

    因为听见子孙桶子孙桶，一闪念，问妈妈，说我那时候，怎么生出来的？果然妈妈呵呵笑，说屙屎的时候“唔”一下，噗通屙到马桶里了。妈还说，说要不然怎么生孩子的时候，要专门用大锅烧水呢。荷仙阿姆说，洗你的水，还是我烧的。不高兴她们的话，想情愿睡箩窠②来的，还要好些。

    有时候坐在马桶上，可是来了人，当然是要好的小伙伴。也不顾忌，就那么地一个坐一个站，说话聊天。要是来的小伙伴家里碰巧掰了一个向日葵，衣服口袋装了半袋的炒瓜籽来，两个人就一个坐着，一个歪靠着床头的镜台，一边吃瓜子一边说，吃得瓜子壳一地，屁股也麻掉。一个人突然哈哈哈笑出声来，又一边强忍住，一边断断续续说出来昨天的事，说老师在班上问阿明要拖欠的学费，阿明说老师，我妈说了，我妈说我们家是蹲坑吃瓜子——进账少，出账多，哪里有钱交。两个人一起笑，翻来翻去说，没完没了笑，笑到坐着的忘记擦屁股。

    马桶总是要倒的，倒马桶真的不是一件好差事，可是哪里又赖得掉嘛。马桶沉沉拎到屋后的粪缸边去，哗啦一倒，赶紧扭过头。粪缸边有一小块韭菜地，韭菜割过了，妈妈小心地浇一勺浓肥到根上，再厚厚撒上草木灰。几天后，叶尖尖紫红的新韭菜，就又会齐刷刷从灰里冒出来。新韭菜干干净净的。

    桑树地边有一个池塘，专门用来刷马桶，一个村子的马桶都在那里刷。走路的时候要留心，裤脚要是粘到臭花娘娘③，那就麻烦了。臭花娘娘的种子长倒钩，又细，又多，还奇臭。触霉头粘到了，那就只好拍，一边拍一边唱，说臭花娘娘家里着火啦！马桶夜壶打翻啦！这才把她吓唬走。

    马桶池的水肥，水葫芦就长得特别大，花也大，水葫芦的蓝花上有眼睛，总是你一不注意，它就偷眼看。泥鳅也多，小细嘴一冒一冒出来水面上唧唧乱叫，小八字胡，看起来有一点邪恶。可是没有人抓，嫌它们吃臭水。

    马桶用得长了，里面长一层白白的硬，用力刷也刷不掉。听说那个白，可以做药。我们小学校的厕所，是芦棚的泥房子，还是用芦秆和泥做成墙，隔开来男女两间。女厕所里面，面对面两排深槽子，槽子上面封个长的木箱子，箱盖上依次挖一溜圆洞，这样就成了一溜连起来的马桶。冬天茅坑干的时候，会有人下到坑底下去，用小刀刮“坑黕”④。就是那个白，据说叫做“人中白”，可以治肺痨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一堆病。

    在夏天，小孩子都是不穿鞋子的。不穿鞋子的快乐是世界上最最直接，最最简单的快乐。可是赤脚也有一个最最大的恐惧，是一个叫做“粪怪”的，莫名奇妙的东西。总是在午后，西边天上烧着火烧云，要去割羊草，大人说，还是穿鞋子吧，桑树地里不要有粪怪。说碰到粪怪，脚就会一点一点烂掉。可是，粪怪到底什么样子呢。东头的金仙婆，她有一条腿一年到头地烂，一年到头红红白白的洞洞往外流黄水，金仙婆走路的时候，就像杵着一根乌黑的烂木头，嗤啦嗤啦地挪。

    桑树地的沟垄里，有一种细长叶子开粉红花的草，叫粪怪草，很好看的草，居然叫粪怪的名字。

    去年在姑妈家，和姑妈闲话。姑妈也老啦，说的自然都是些旧话。说大伯，姑妈说谢先生⑤有一个偏方的，治粪怪。用的粪怪草，还有一个，叫白花的什么草。我一下明白了：半边莲和白花蛇舌草。到网上一搜，居然搜到粪怪，原来，是钩蚴皮炎。说“虫卵随粪便出，在温暖、潮湿、荫蔽、疏松土壤中24h内发育为杆状蚴，破卵出，5～7天发育为丝状蚴。接触到人体皮肤或黏膜时，可在5～10min内入侵”。

  春天的时候有一天，在老家，在一个新小区楼下，赫然看见一个马桶，朱漆斑驳的老马桶，蹲在太阳里，散着几十年前的，暖暖的尿骚味。赶紧掏了手机去拍下来。


注：
① 登样：标致，好看。男女、物件通用。
② 睡箩窠：指把小孩装在箩窠里悄悄遗弃。
③ 臭花娘娘：菊科植物天名精。
④ 黕（ken）：人身上的污垢。坑黕，指茅坑壁上的积垢。
⑤ 先生：对中医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