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报纸

离开报纸
       小时读报的经历，应该和大家相似，可这些年来却不看报了。当然说不看并不十分准确，偶尔无聊，也会买张小报，捡有兴趣的扫两眼，多限于奇闻琐事之类。
       我看报始于文革乍起那年。伴随着打砸抢的，是铺天盖地的传单大字报和造反派的小报。我父亲没少买这种小报，如今尚存的已成了文物。造反派小报的特点，一是图文并茂，二是语言野蛮。所谓图即漫画，借助简单的几笔，对“反派”们极尽侮辱丑化之能事。据与画匹配的文字说，这些人无不作恶多端，无不生活腐化，无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和革命人民的死敌，叫人看得咬牙切齿。小报（甚至大报）的语言，大都充满着火药味，脏话随处可见，直到运动晚期，那几个理论家的整版大块文章才多少讲些逻辑道理——且不论道理本身的正确与否。理论离生活固然远些，可一旦读了一篇有理论有事例逻辑明白条理清晰的理论文章，却能让人震撼，可惜，在号称“效率”的时代，只剩下了“鸡汤”之类的快餐，能叫人击案叫绝的东西绝了迹。最近，据说报上多有“力作”，上网找了几篇看看，似乎连大道理也再懒得讲，大话脏话了得，看了觉得十分亲切。因为接受不了这等泼妇式语言，想想，不看也罢。
       回想那些年的报纸，信息如变戏法。倏忽之间，照片常上头版的人物做了北方沙漠的孤魂野鬼，被骂为野心家阴谋家两面派；未几，几个眼镜成了阶下囚，然后和二号的余党一起上了法庭，报纸套红通栏口号，欢呼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紧接着，当年被大小报纸做为反派的那些“骑在群众头上”的官老爷，又成了立下过丰功伟绩的伟人，且作风都平易生活都廉朴。于是乎，打倒了，是英明决策，平反了，还是英明决策；不容怀疑是硬道理，有功有过仍是硬道理，就在报纸宣告的那在一次一次英明决策指导下，我们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在散着油墨香味的打倒和平反中，我上了大学。
       马克思推崇黑格尔“联系”学说，确有些道理。凡事怕联系着看，看当天的报，自然没感觉，可由某个时间段往前后连起来看看，就有意思了。大学时，到图书馆翻旧年的报纸，看到了号称当年最牛的政论文，确实让人热血沸腾，可惜，后来却说“九评”的论据多是牵强附会甚至子虚乌有，而论点，则是左过了头且唯我独革，连自己也不坚持了。再往前几年翻翻，报上信誓旦旦地说某地又放出了亩产多少斤的大卫星，可二十多年之后，却说那几年背井离乡饿殍遍地——据说也是真的。
       报纸一旦简化成了说教工具而非信息传递的媒介，则必然不顾底线地任性，必然为某种目的而不顾事实，必然听得了颂歌听不得异议。于是，今天指责某国发布PM2.5是干涉了主权，并不耽误明天向雾霾高调宣战；昨天可以说谁抗战八年躲进峨眉山不放一枪，今天也可以说国军将士英勇抗敌可歌可泣；批评大跃进胡来瞎折腾，却不妨碍高唱GDP的颂歌。先是使人成了没有独立思考习惯和能力的机器人，继而是金钱至上、利己主义、丛林法则、赢家通吃，都少不了报纸的推波助澜。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声讨狼孩吃人的时候，却忘了是我们怎样用狼奶喂大了孩子。
       不再评价报纸，也不对它有什么要求，只是为了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清醒，而要求自己离开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