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孤

      风吹熄了河，把地面上的花草树木全都吹得颓然一片，人大多被风吹进自制的牢笼里，剩下的那些，在风里东倒西歪，看不清面目，天地间都是灰蒙蒙一片虚无景象，包括这天和地。任凭我如何睁大了双眼，这世界回应我的全是暗淡的光景。我知道这是季节轮转，是沉默的休整，是蓄势待发，是雪莱的诗……可是眼前种种，还是难免让人一时丧气，生出对其它诸事的消极来。
      刚开始只是风在肆虐，河还在荡漾，最后河也沉默了去，只剩下坚硬而又冷漠的冰，在被动的光亮中让人刺眼。最后一点的鲜活生动也没了，生活在一扇窗户的观望里变得更加困惑。一副单调的画不能称之为画，一首单调的曲也难称之为曲，人在这样的画中曲中无法陶醉沉潜，只能使灵魂昏昏欲睡。这个了无生气的冬天，亦是如此，且如此漫长，人在其中，如画地为牢。
      在发现河流的秘密之后，我为那动人的声响暗自陶醉了好些天，生发出了不少对未来日子的向往和憧憬。那一小片重新荡漾流动起来的水面实在是一种象征，一种反抗，一种隐喻……总之它意味良多。可毕竟它是形而上的，望梅止渴不是长久之计，想象疲劳了，陶醉也就失去了支撑，希望和失望又重新折磨起人来。
      那些鸭子是什么时候飞来的？飞到那片仅有的咫尺大的水面的？我不知道。也是某个眺望的时刻，惊喜就来了，从天上意外地飞来了，尽管来路不明，且充满了疑惑，留给自己的惊喜却是千真万确，它们煽动翅膀搅动的水花打湿了观望者干涸已久的心。起先我以为水面上一点一点的异样是枯枝烂叶之类，半天停留在原地未动，看着看着，它们忽地游动起来，身后随着一把扇形的波纹，不紧不慢地徜徉在奢侈的领地里。并不多，三五只的样子，有点形单影只。它们从哪儿飞来的呢？怎么就选择了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驻留了下来？是迷路了吗？是累了暂作休整吗？看着或动或静的它们，傻傻的呆呆的它们，我不免生出诸多疑问来。问无可解，只是徒生疑惑而已。在疑惑中继续观望这偶来的风景。
      也不知是由于鸭子多了，扩大了水面，还有由于水面的扩大，招来了更多的鸭子，总之，水面不在是原先的咫尺大小，变成约莫有一块篮球场大，鸭子也不是最初的三五只，常常十几二十只或聚或散于水面。如果鸭子静如处子，还真不好将它们从灰中泛绿的水面中找出来，它们麻麻灰的身体就那样天然地隐藏其中。只有它们游动了，追逐了，荡起了一圈水纹，或者一个摇晃的侧影，刚好看到它们白的发亮的胖肚皮，才知道那里有它们在，在一片寒冷中温暖着观望者的目光。
      它们已经来了许多天了，看来这个冬天，它们要在这里做留鸟了。每天上午十点左右的样子，气温略微升了些，它们就准时降临自己的领地了。它们并非成群结队而来，三五只三五只地飞来，散漫悠闲，从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再用翅膀和双脚为自己减速，水面在那一刻动荡起来，不过一会又复归平静。它们总是喜欢挤在一处，缩着脖子，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偶尔一两只游了出去，又有一两只贪玩好动的跟了上去，于是，一起追逐戏水，潜下水去找点吃食，不一会儿，又回到队伍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去了。
      人是要等到风歇日暖了才到外面去走走，那群鸭子可是风雨无阻，上班似的，天天准点来，风吹得再狠，天再寒，它们都驻守在水面上，优哉游哉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某天，下午日落西山时分——非习惯观望时间，望向河边，发现不时有鸭子成群从别处飞来，水面变得拥挤热闹起来，也不再安静，像是故知相逢，有一肚子话要讲。天黑之前，它们又一起搅动着水面，一个不留地飞走了。它们会飞到哪儿去呢？去哪儿度过属于它们的寒夜？那些晚来的鸭子白天又在何处？在另一片生动的水面？冬天遗忘的角落还有很多吗？
      我有时替它们担心，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塞北之地它们何以果腹？担心它们悠然自得的表情下是不是有我读不懂的无奈和绝望？我希望它们赶快飞到遥远的南方去，却又担心它们不辞而别后自己的失落。鸭子们不知道一个观望者庸人自扰的心里，它们依然我行我素，即使在大雪纷飞的那些天，它们也从未跟那片水面爽约，在白茫茫一片中自我地存在着。
      它们就那样存在于我的窗外，存在于那片忽大忽小的水面，存在于塞北不能尽述的风雪里，直到冬天没了气力，直到太阳已然北归。在河面上的冰尚未解冻之前，它们突然不辞而别，留给观望者一个空空如前的寂寞窗景。然后，水化开了春天，塞北迎来了好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