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童谣（节选）

康铃康铃马来了，隔壁大姐转来了。拗朵菜花，吓煞老乌。老乌告状，告把文王。文王卖布，卖着姐夫，姐夫关门，关着苍蝇，苍蝇扒灰，扒着乌龟，乌龟放屁，放得满地。

我十岁左右，伯父家大名一二三四的四个堂哥陆续娶亲，因此我到得十一二岁就开始做姑姑。无锡人喊伯父和姑姑都是“伯伯”，那么我自然，就被唤作了“小伯伯”。小伯伯膝上时常会坐一个阿福样粉团团的婴孩，是二哥家的重阳，一边在膝腿的上下颠动里咯咯笑，一边她手上脚上的银铃康铃康铃作响。戴铃铛的马一定温柔俊俏，回娘家的大姐也一定俊俏美艳，马和人笼在一团炫目的光里，正从村西头缓步走来吧。油菜田很黄，油菜田笼更大更亮的光。女神俯身采了朵菜花，哇哇！乌鸦就从天上冲下来了。这个煞风景的老乌，会不会吓成白脸老乌？一只白脸的老乌何等诡异。可是它如何就吓着了？那绝对更是一件诡异的事， 以致于后面拔洋山芋一样拔出一窝大大小小的离奇出鬼。
等到响屁满地，众人哼哼哈哈喊肚疼，都已经乐得不支了。当然，闲人都一个德性，他们挤眉弄眼，很随意地把苍蝇扒灰顺口溜成了爷爷扒灰。对了，我们乡上有个庙，庙里有个泰伯墓，泰伯，是周文王的老伯伯。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吇你个肉，还吇你个壳。

竹梆笃笃笃、笃笃笃，不紧，也不慢。梆，就是柝，声音可以清越，也可以浑重，质朴实在，像行脚贩夫卖着的热腾腾的糖粥，而梆子后面的叫卖声，最好在悠远清甜里带些许沙，像粥里没化尽的黑粗砂糖。
下午三点钟，幼儿园吃糖粥，和所有小孩一样，我美滋滋捧着我的蓝边搪瓷碗，在门前土场上排队。生产队长站在场角的磨盘石上打钟，铛、铛、铛，唤上工的大人从田里回家“喫烟”——短暂的工间小憩。即使是现在，一想起“下午三点钟”，我还会恍然呆住一晌，在这个词发出的幽微暗光和温软糯香里。
糖粥不常有，胡桃更不常有，可是有螺蛳。姜蒜酱油爆了，热热连着壳唆。有人不用手，“咂”一粒、“咂“一粒，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空壳，手也还不脏。小孩子五根手指并着捏一粒，脖子一抻一抻唆。有时候不巧，使了劲也唆不出，大人就笑说哎呀哎呀漏气啦，快揿牢屁眼。小孩就真的一只手反过去揿牢屁股，一只手却还是在嘴里唆，直唆到口唇发白，唆到指肚打皱，唆到手指到碗里捞，只捞起来红的螺蛳衣，才笑眯眯叹口气，最后唆唆指甲缝里汁水，哗啦哗啦螺蛳壳装回脏碗里，还是一满碗。要去倒，又懒得动，大懒差小懒小懒差门槛，推来推去说：“喏，还把你”。“还是还把你”。



歪头申公豹，蚊子叮卵泡，越叮越火冒，拿只灯来照，惔（tan）咯一蓬毛。

申公豹是封神演义里的人，这名字，听起来是又凶又可笑。黄条纹的大田鸡我们叫它大“公啵”，“公啵”是“江北”的意思，“江北”是蛮荒鄙陋的意思， “公豹”和“公啵”同音， 所以申公豹呢，一定也像江北田鸡一样很丑地鼓两个眼睛在头顶上，头更是可笑地歪着，就像睡落了枕的杀猪佬阿末他爸一个样。
蚊子真是多，又多，又大，又黑，像一架架嗡嗡作响的战斗机。八月八，蚊子大如鸭，九月九，蚊子叮石臼。煤油灯的黄火焰很温柔地贴着帐子一歪，没等火舌头缩回，蚊子就仰面跌到了灯台上，而焰黑是油灯的鼻孔，它的黑气呼呼直往帐顶上冲。
要是晚上睡觉不老实踹了帐门，也或者猫半夜钻进来，蚊子就乘势嗨翻天。吃饱了的蚊子，大红肚子迈啊迈，笨势头果然像老绵鸭。
申公豹因为丑，所以蠢，所以惔不好蚊子——大概也因为痒，痒得手抖，于是更发生了一连串的倒霉事。我们一边绕着乘凉的春凳疯跑，一边轻唱坏笑，似乎真看见阿末他爸的狼狈样。阿末他爸诨名大卵泡。我们跑着跑着就岔气，是突然想到大卵泡是不是，真有石臼那么大。



歪戴吇个帽帽，张甲里个佬佬。

都说小时候的冬天冷，真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冬天不是阴天就是檐上倒长着冰溜子。被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时候总是哼哼唧唧哼。穿裤子哼，穿棉袄哼，穿鞋子戴手套还哼，因为我的手过了一夜也还是肿得弯不拢。待母亲把人造革帽子砰地歪扣到小弟头上，一边取笑说“歪戴吇个帽帽，张甲里个佬佬”，大家才都笑出来。
实在“佬佬”不是一个成才的东西，估摸着，大约是乱头发拖鼻涕，懦里懦哆，裤带还掉一截在外面；也或者正好相反，比如在草垛上吹口哨，看见女孩子眼睛发光，口哨却比小眼睛还要尖，诸如此类。所以女孩子之间玩闹恼了，就咒说要么你去嫁佬佬吧，似乎这话有一股阴暗尖利的邪气一样。而“赤佬”这个词，听起来有一些淘气和鬼气；“佬倌”呢，就老实巴交很无用，不过确乎很有一点点忠厚。
后来到得安庆，听安庆人喊叔叔作佬佬，听他们喊小叔作“细佬”，觉得颇有古意。
至于甲，当是旧时乡村保甲制的名称沿袭。我杨甲里一个同学，生得好，十七岁就嫁了佬佬，十八岁喝了农药。记得她说她喜欢“妍”这个字，说这话的时候，她怀抱婴儿，美目流转，粉靥如花。



跟屁虫虫，跟到山东，拾块碗锋，刮刮洞宫。

村西头有大路，大路就是宽的泥路，走完大路走小路，小路走完走田埂，冬天的时候斜抄麦径。过了石桥，再走煤渣路，看到碉堡，到碉堡的后面撒泡尿。碉堡的后面瘟骚。这就听到火车吭查吭查，“唔——”地一声叫。铁路黑的，货车黑的，“周泾巷”的站牌也是黑的，可是铁轨很亮，客车很绿，绿火车里面的人都在吃苹果，他们都很开心。
火车去哪里，左手的火车去上海，右手的火车去南京。我知道有一个站叫戚墅堰，还有一个叫浒墅关，还有常州，常州有红梅牌萝卜干。对了我还知道浒墅关的“浒”，偏偏要读成“许”。
其他的莫名其妙的地方，统统叫江北好了，当然包括山东。山东人都是傻大个子大舌条，说不清话，不然怎么说“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呢。
山东人最可笑的是擦屁股不用纸，可是不用纸用什么？我们有时候，急起来的时候就地解决，我们就随手扯几片桑树叶子。有一个同学，她的父亲在甘肃，她说甘肃那地方，高粱秆子随便在沙漠地上围一圈，完了折高粱秆子刮屁股，秆子折完，再围一处新的。看来山东人甘肃人，都一样的蛮荒。
碗锋是破碗的碎片，夏天刮丝瓜嚓啦嚓啦很带劲。而那个年代的山东，远得仿佛，有耶路撒冷一样远。



亮月白叮当，贼来偷酱缸，聋甏听见吇，哑子喊出来，折（she）脚蹩上去，仄（za）手扳（bei）牢吇。

亮月就是月亮，一样两个字，可是“亮月”所铺开的场面，“月亮”根本没法比。“亮月亮月堂堂”，亮月的亮，一不小心就会碰响一样，这响响得又宏大又干净，“镗——”，就像铜锣响。“亮月白叮当”，没有比这更美的话了。我的大伯是中医，他有一次说：望闻切问，望，望人脸，脸白脸黑不要紧，可是什么是好的黑什么是好的白，好的白，当是鹅毛白。我想了想，我觉得亮月就有鹅毛白，白得不虚不盛，很健康。
亮月夜里走长路，姑妈肩上背着小弟，小弟迷迷糊糊哼哭：“转去呀，转去呀……”，我迷痴痴跟在后面，一边揉眼一边发恨。走着走着亮月亮起来，黑的是田野，灰的是泥路，轻云走，微风凉。姑妈说，黑的是路，白的，是水凼。我照准了白的啪嚓一脚，果然一鞋水。还有一次，是大雪后的大月亮夜，满天满地的好白啊，柔白，看得心里软。我发烧，妈背着我，妈一脚踩空，我们俩都跌田埂下去了。可是真开心。
这亮月白叮当的夜，贼也因此是妙贼，聋甏、哑子、折脚、仄手，都一起，变得妙不可言。



一塄大蒜二（ni）塄葱，啥人放屁烂洞宫，恭来恭去——就是侬。

我们说“荤腥”，总是“荤”和“腥”不分。“荤”是草字头，“腥”是月字旁，所以只有“腥”才是真肉。《楞严经》说“荤”，五荤是葱、蒜、韭、薤（xie）、兴渠。
葱蒜韭是日常料理，薤呢就是野葱，春天，旷野里，一丛一丛长得足有半人高。那一年我种菜开荒，一铁耙下去，小白葱头乱滚，半垄地都是异香。兴渠没见过实物，据说就是产自西番的阿魏。
辛香料多，偏偏这五样的辛香，成分都是含硫的挥发性化合物。并且这挥发性芳香油会在人体内撺掇荷尔蒙分泌。所以该生物性硫化混合气体，这时候的成分就显得愈发多样性。多样性提升攻击力，以其威猛天真脑洞大开的艺术作品，当首推大和民族屁合战图。从绘卷看，屁合战战斗力多来自干炒硬黄豆，爆发力和冲击力都相当了得，但论及杀伤力，以我的评估，当远不及硫化混合物。真是乖乖隆底咚，韭菜炒大葱。
可是硫化物是阴招，明人不放闷箭。放闷箭的，就该人人喊打。于是一个一个转圈点鼻子，一点一下，塄点一下，大点一下，蒜点一下……，直到“侬！”一声厉喝揪出臭虫，皆大欢喜。



油火虫，夜夜红， 阿公挑水卖胡葱， 倪子背包做郎中，媳妇背包捉牙虫， 剩下来老太婆蹲了门角落里糊灯笼。糊吇三日三夜糊着一只破灯笼，一吹吹到河当中，瞎急慌忙去撩灯笼。

太阳收了光，土场上泼了水，每家每家的春凳摆在了大门前，门前是河。吃晚饭，天就擦黑了，黑蝙蝠来来回回飞。星星出了一颗，歇歇，再出一颗。
胳膊下夹一个稻草，去有浴锅的人家借个澡。洗好出来的时候一抬头，星星亮得密了，河上面，树影里，萤火虫斜来斜去飞。
才芹伯伯讲故事，她讲南路里的孜娥墩。孜娥墩实在是个坟墩啊，墩外的石马，墩里的干尸。女尸的云鬓上，插着镶了碧玉的金簪啊。绫罗啊，珠宝啊。才芹伯伯入赘来的男人，他的家里一代一代，其实是守墓的。
河水黑得安静，有时无缘无故哗啦一声响。是水獭野猫吧。水獭野猫也是黑的吧，黑毛滴光水滑。水獭野猫是落水鬼变的，它没日没夜要找一个替身。萤火虫高高低低，绕啊绕地飞，用蒲扇拍了，放到扁的头油瓶里去，头油瓶子周身布满菱形的小格子，小格子的玻璃瓶握在手里一闪一闪亮。
忽然一阵风，风是河滩上的黑树招的。那就快说快说，趁着风在，老太婆的破灯笼，这就给她吹跑去。一边说，一边想自己倒马桶，刷刷刷，刷刷刷，马桶盖滑脱了，一冒冲出去多远，伸长了手用马桶帚撩，越撩，越跑远。哈哈哈哈，真真笑煞个人。



排排坐，吃果果，爹爹转来割耳朵。称称看，两斤半，烧烧看，两大碗。吃一碗，剩一碗，门角落头斋罗汉。罗汉弗吃荤，豆腐面筋囫囵吞。

南边的人，过一座三块石条做成的桥；西边和北边的人，也过一座三块石条做成的桥，东西南北的小孩子，过桥，或不过桥，都拢鸭子一样拢到两座桥头的小学校里去上学。学校门口两棵梧桐树，树皮老得直掉，里面的白树干，很白。进门是天井，青砖甬道在中间，左右各一个教室。两个教室，叫做东厢房和西厢房，都有雕花的木窗子。西厢房窗外角落里一棵大青叶。过了礼堂，是办公室，办公室是两层的木楼房。校长住在木楼上。校长走在木楼梯上，他的脚下空空空响。据说木楼上出过狐仙一样的小脚娘娘，小脚娘娘爱玩骨牌，到了半夜木楼里就哗哗哗哗骨牌响。
校长的金丝眼镜点在鼻尖上，语文课上，校长会点着眼镜直直走到一个小孩子座位那里，让他起来作答。小孩子站起来，如梦初醒一样。校长从金丝眼镜的上面用眼白直直看他，说，嗯？耳朵，耳朵呢？舀粪呐？！并轻轻拎住了揶揄说：真要割了烧烧吃！大家就哄地大声笑。
吃就吃了吧，还斋罗汉。那可没什么好。据说大跃进时候，人民公社的食堂把饭送到田头，用竹筛在田埂上摆了给大家吃。据说我的爷爷，也不知道是嘴闲，还是自以为幽默，他说这个样式么，倒像是“筛里网人”（斋，祭祀的意思）了。于是当天，他被绑去了公社，罪名和大好佬的一样高端：“现行反革命”。



亮月亮月堂堂，田鸡田鸡烧香。嗑卟嗑卟拜佛，叮咚叮咚摇船。摇到二（ni）叔叔门前，拾着一个铜钿。买着一支蜡烛，摆勒瞎子门前。一阵瞎风吹堰吇，瞎子仍（ni）勒暗头里。

亮月亮堂堂，中秋了，亮月亮得白，白堆在地下，像霜。白扑秃落一粒在光胳膊上，冰凉。收了蒲扇，要回啦。水田里的田鸡声，排场似乎小了一点点，调子却高了一个格。每只田鸡都在嗓子里安了簧片，簧片不是金的，就是银的，总之是亮，就像落在石条堆旁的那枚硬币。硬币在大太阳底下，亮得有些晕。亮得又热烈，又寂寞。是一个叫田鸡浜的地方的石条堆。是秋天，小四姐姐，我，我们从南京回无锡，没回家，却到了田鸡浜。小四姐姐高中毕业了，小四姐姐有两条齐腰的麻花辫。不知道田鸡浜是不是有很多田鸡，可是我很清楚地记得田鸡浜的很大很黑的老房子，木门，木墙壁，木柱子有四根。我们从太阳里一下走进去那个黑的大屋子。木墙边变出来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她的短发全部往后梳，她的蓝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她手里变出来两个糖。她说，牛奶糖。玫瑰花很甜地开在玻璃纸上。后来我的眼皮很重了。后来我睁开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汗津津睡在一个密实的细布蚊帐里。大蓝花大蓝蝙蝠，在暗屋里的帐顶上团团转。黄铜帐钩。空气燠热。我从边门溜出去。边门外面阳光大亮，照着石条堆。我爬上去，跳下来。爬上去又跳下来。突然就看见了那枚硬币。多么亮的硬币，我心里一抖。我一眼看到了它的明晃晃的热烈，和更亮的寂寞。它犹豫了一下，它被我握住的时候似乎终于安下了心。
那个小男孩叫什么来着，我们到桥头的小店去买腌橄榄。大玻璃罩子的瓶子里有那么多绿橄榄。那一个橄榄，我唆啊唆啊，最后在石条上把核儿砸开，把仁也吃了。



点点窝窝，虫虫做窠。有柴有米，蹲了窠里。呒柴呒米，噗隆一飞。飞到高山头上（lang），去吃白米。

每个人都是一条虫。火车，是大地上一条更大的虫。它穿过平原，扎进山洞，它在荒草的小站打盹，在江上长鸣，也在戈壁滩喘嚏。所以停在周泾巷的绿火车红火车，我们在它停住的时候钻过它节头间的缝隙过铁轨去，我们不知道，它们其实，都是沧桑的火车。
我的叔叔、婶婶、舅舅、姨妈，他们和他们的发小、师傅、拜把子，他们挑着行李去周泾巷。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们睡在行李架的上面、也或者是坐满人的座位的下面。他们日夜兼程。好日子和远方一样未知，一样好。我记得我的小叔，他的黑脸、胡茬、他的疲惫和执拗、眼睛里的光。他说：“我要到新疆去”。那是八十年代，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而长江里的大轮，它把梦想集中在去到趸船的甲板上，我被我的父亲紧紧拉着一只手，在前推后拥的拥堵里，和所有人一样，被大风刮动一样急切地被刮去岸上。岸上，是一大整块的异乡。
我家镜台的玻璃台板下，很多年一直压着一张我十个月大时候的照片，我咧着嘴，露出一颗小白门牙。我妈说，摄影师竖起一根手指说，“点点窝窝”，我就在后面的“噗隆一飞”里咯咯笑出声来。
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很多人小名都叫“毛毛”。毫无疑问，毛毛虫后来生出来翅膀，再后来，用着用着，就坏掉了。



新剃叭叭头，弗敲三记触霉头。

石桥旁边沿河岸，是供销社。供销社就是合作社，其实是百货店。黑的木柜台，肥皂草纸、酱油黄酒，大玻璃瓶子斜置着，里面有牛屎糖和芝麻饼。酱油黄酒用一个黑的竹提子，在大缸里提起来。白糖红糖称了，用黄表纸包一个尖角粽，也用黄纸绳子提起来。柜台前两个木头的高脚凳，有时候落雨天，癞子前根坐在高脚凳上吃黄酒，吃一口，咧一下嘴露出黄牙齿，那一定是他摸螺蛳运气好，捡到了死小猪。
合作社对过的河岸，有歪倒倒两间小土房子，一间是周折脚的皮匠铺，一间是李大宽的剃头店。每天早上周折脚皮匠铺的破门吱呀一开，一屋子都是晦涩的石蜡味。上了楦的布鞋一双一双饱满，一双一双杵着木头脚排队。不知道夜里，它们是不是集体在破屋子里齐步走，不然小土房子怎么那么歪，歪得折脚走路一样歪，幸亏，下面有一棵槐树斜撑住。折脚的老婆是哑（wu）子，闲人笑嘻嘻地喊他儿子周日华（wu）周日华。
只有李大宽是体面人。李大宽四方脸，头发白，脸皮也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老头子了。沿河的墙上挂着鐴刀布，鐴刀布看不出来颜色和材质。本来就应该是这样，鐴刀布嘛。鐴刀布越脏越亮，刀才鐴得快。头按到白铁脸盆里去，土肥皂抹一圈，木齿的抓痒痒贴头皮噌噌噌，捞一把起来，也不管你哭，推剪就咔嚓咔嚓冰冷地在颈子里了。我不剃头，有虱子也不剃。虱子哪里捉得尽的，用敌敌畏洗也没卵用。我喜欢打我弟的新剃头，白白的后脑勺，啪啪啪，不敲三记，触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