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讨

　　成年后，最怕和妹妹坐一起。每当坐下，妹妹定会声讨我儿时的罪行，即使有家里人在，妹妹照样说得毫不客气，常常在众人嬉笑声中，我狼狈不堪，不得已深刻检讨一番，才勉强获得暂时原谅。
　　
　　小时候的妹妹可没有这样犀利。那时的她，老实木讷，甚至有些呆板。这与我们家庭重男轻女有很大关系。我是老大，虽是女孩，但家人还是觉得有希望，也许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呢。及至妹妹出生，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已逐步纳入正规，家里大人的担忧及不悦可想而知。母亲说，因为又是女孩，父亲从没抱过妹妹一次。为防止下一胎再是女孩，家里人就把一个很有寓意的字“免”给妹妹当名字，意思是以后就免了生女孩，生男丁吧。
　　
　　其实妹妹真的很无辜，来到这个世界不是自己安排，却从小被家里人忽略。我那时根本不关心这些，仗着是老大，较受家里人宠溺，时时与妹妹争抢。一块小石头，一支鹅毛，一件新衣，就连牵大人的手，也必须是我先牵，然后才轮到妹妹。弟弟出生后，家里人的重心全部偏向弟弟。因为孩子多，父母要种田养家，根本没闲暇照顾我们，祖母便成了管理我们的人。弟弟幼小，祖母把大部分时光放在弟弟身上，我和妹妹便整天一起玩耍，争吵，打闹。等祖母发现这边有情况，已是妹妹惨败，嚎啕哀哭。
　　
　　记忆里，妹妹所声讨的大致也就这些吧。可事实并非如此。比如，某个时候，我欺负弟弟，用手拧他屁股，吓唬他：不准哭，一哭就让猫咬你！听到如此可恶的事，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有这样的事吗？我偷偷问弟弟，弟弟只是憨厚地笑。还有更令我汗颜的，妹妹说，冬天晚上，我们两人睡一个被窝，她的腿只要一接触我，我就用尖锐的指甲抠她，有一次，把她的腿抠得鲜血淋漓……这个稍微有点印象，不过妹妹夸大事实了，只是抠破一点皮，渗出血点。何况妹妹从小皮肤粗糙，老人说那叫“糙皮”，被她的皮肤接触，感觉痒痒的，不舒服。何况那时以为会传染，自然是严加提防。
　　
　　上初中后，我和妹妹很少单独接触，我大多时间在外求学。偶尔回家，也很少和她闹别扭。
　　
　　读中专的那个寒假，我刚学会识乐谱，基本根据简谱能断续唱出曲子。冬夜，我趴被窝里哼唱曲子。妹妹躺被窝里整理自己积攒的零花钱。“免，我给你唱歌听吧。”忽然兴起，我喊躺在那头的妹妹。“嗯，”妹妹有些愕然，但还是麻利地收好钱包。一骨碌坐起。我立刻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吼起来。有听众聆听的感觉真好！唱了一曲，再唱一曲，兴致高涨的时候，也不觉得嗓子累。直到实在喊不出声，我才停下，却找不到妹妹。我喊，没人应。往炕那头一看，被窝里似乎有个人蒙着被子。我扑通一下跃过去，猛然掀开被子，大喝一声：找到你了！却见妹妹浑身抽动，眼里全是泪。“怎么了?”她不应声。“我唱的难听还是唱得感动你了？”还是不应声。“你怎么了嘛？”还是不应声。我想，总不是我弄哭她的，于是索性不管，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工作后，与妹妹相隔遥远。偶尔回家，还得接受妹妹的声讨。最初以为她说几次也就罢了。可直到女儿长大，妹妹从没停止陈诉。女儿把我童年的劣迹倒背如流。每当批评女儿，总听到她说：你小时候做错那么多事，也没见谁骂你……弄得我好尴尬。心里暗暗怨妹妹。幸好妹妹晕车，从不乘车到我家来，女儿听到的次数尚少一些。也为了小小报复一下吧，我经常把妹妹晕车的笑话讲给女儿听：你姨一听说要坐车，提前三天就在家里开始晕车了，一吃饭就吐，一听车就吐，直到真正坐上车，就吐得腿脚瘫软了……女儿笑得前仰后合，我也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没多久，妹妹就真正晕车了。
　　
　　12年春季，我忽发急病，需要转院治疗。妹妹听说后，匆忙打车赶来，又和老公一起乘急救车送我转院。
　　
　　突然而至的打击使我觉得生活一下子抛弃了自己，对生活，对未来，几乎心灰意冷。整天流泪，长吁短叹，沉默不语。因为整个人日益抑郁，医生不得不给做心理测试。老公和妹妹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整天变着法逗我说话，哄我开心。可我仍是无动于衷。
　　
　　一天深夜，我又失眠，妹妹在身边安抚我。“姐，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唱歌给我听吗？”“嗯”“那天听你唱歌，你知道我想什么吗？”“谁知道呢，你还哭了……”她这一问，让我想起那天的场景。“听你唱歌的时候，我才知道，有个姐姐真好啊！她还为我唱歌呢……”
　　
　　我没说话，泪水再次无声落下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很多……
　　
　　老公说，去岛城医院的路上，妹妹因晕车吐得死去活来，差点去不了岛城。可是下车刚坐地上歇一会儿，又立刻和老公一起跑前忙后，帮忙挂号，找医生，去各科室检查……
　　
　　“有个姐姐真好！”，每当我消沉的时候，会想起妹妹的话。会想起父母，想起老公，想起女儿，他们何尝不想我快点振作起来，一起共享家的温暖和欢乐。
　　
　　当我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上正规生活时，妹妹却绝口不提在医院发生的一切。每当和她坐一起，她仍然会声讨我幼年的罪行，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我也兴致盎然，饶有趣味地和她一起回味儿时的生活趣事……
　　　　
　　我多想让妹妹讨伐一下：那年送你去医院，差点把命丢在救护车上；那年在医院照顾你，天天为你端屎端尿；那年为了让你走出阴翳，把多年的小秘密都告诉你了……可是，妹妹从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