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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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骨科诊室依偎在候诊大厅的怀抱里,方方正正,石膏板做成隔断,看起来像个白色小匣子。诊室的玻璃小门虚掩,医生询问的声音穿过小门散发在大厅里,或高或低敲打着候诊患者的耳膜。随机排号后才有资格进入诊室,拿到号码的人如同得到了特殊通行证,隐去痛苦的表情,复杂的脸呈现出喜色,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拿到号了”。然后坐或者站立大厅里等待。
这是我来骨科医院后看到的一个场景。来之前,邻居告诉我这个骨科医院有个规矩,每天只发放一百个号,去晚了不一定能排上号。我的病因简单,过年从疆返家,串完亲友,脚却不会走路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迈左脚还是右脚,我习惯先迈左脚走路,左手使用物件,他们说我是左撇子,又说左撇子的人都聪明。我一直感觉自己是傻蛋,经常吃亏。有时候,我很想让自己聪明起来,最后是弄巧成拙。我与妻带着侥幸心理来的,准确说,我是坐着轮椅来的,轮椅的旧主是我母亲,年迈的母亲不小心滑倒,诊断结果大腿断裂,要手术接骨。出院后,父亲便给她买了轮椅。父亲说:“你娘习惯看景致,不能一直让她卧床,这样会憋坏她。”母亲想出外看看时,父亲或者我侄子便推着轮椅载母亲出去。母亲的腿逐渐好了,能独自走路,但她习惯了坐轮椅,父亲依旧推她出门,一直推到母亲去世。这次返家,我看不到母亲颤巍巍走路的样子,却看到轮椅如一位老人孤零零倦伏在墙壁边。我望着母亲的遗像,轻轻抽噎起来。此刻,我真想扇自己耳光,在母亲最为难时刻,我竟然一直在外,我成了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遥远的疆域,一直到母亲病危时,我才回家。到家后,母亲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紧闭双目,我紧握母亲僵硬的手,泣不成声。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喊我的声音,再也吃不到母亲给我留的热饭,任凭我怎么喊娘,母亲再睁不开眼睛看我一眼。姐告诉我,娘在去世前一直想我,一直唤我的乳名,可我在几千里之外却一无所知。我如土墙,未经受住风雨严酷摧残,断裂,坍塌。
我很幸运,排在65号,一张白色带着号码的纸条在我的左手里紧紧捏着,大厅里很多与我一样捏着纸条的人,用绷带吊着胳膊的,拄着单拐的,拄着双拐的,躺在担架上轻微呻吟的,这些患者的架势如电视剧里的伤兵,焦急等待女护士喊号。钟挂在大厅中央,守规矩的钟摆慢悠悠地摇来摇去,分针恋人般追赶着时针,我抬头看看,即将十一点,未吃早饭,我没觉得饿,这种场合,饥饿不算什么,整个身心都集中在瞧病上。大厅进出的人晃得我眼晕,我不记他们穿什么,更不会在意他们的各种走势,也不关注他们是不是直腿,还是罗圈腿。我关注那个女护士的高音,脆亮脆亮的。此刻,倘若我是在工地上的心情,一定给她打分。工地上的男人喜欢给进出工地的女人打分,并且是一套一套的。看到工地上来了女人,我们手里的活就开始减速,即将跳出眼眶子的眼球,先把女人的身体上下溜一圈,然后打分,头发长,二分,穿的时髦,三分,走路不摇摆,四分,脸蛋漂亮八分。孙建打分最在行,他打分大家都无异议,遗憾的是,一次打分过程中,他不小心落了架子,我们急忙把他抬到医院,进了诊室,医生让先挂号,交押金。询问了一圈,大伙掏出了所有的钱,也不够押金,孙建在床板上脸色苍白,汗珠子啪啪落,嘴里一直“娘啊,娘啊”。他痛苦,大伙心里着急,但束手无策,医生板着脸,只顾病历,随行的孙建弟急了,“唰”的掏出支模用的铁锤,要砸医生,医生吓得躲在墙角,一直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不交押金不看病,砸死我也是这样。孙建弟没法了,扔了铁锤蹲下大哭。我们都是小包工,出现了工伤,项目部不管,这刚开工,哪有这么多钱啊。医生看看我们这个样子就支了招:你们还是去找项目部,论理论法,他们逃不脱。孙建弟一听,停止了哭,站起来问:真的假的?医生急了:你们真不懂劳动法啊,这个时候还磨蹭啥啊,赶快去啊。
孙建的腰椎断裂,治好要很多万,他的家人与项目部打了几个月官司,最后只拿到少数医药费回家了,这些钱远远不够他把腰治好的,他妻子哭着说家里没有钱给他治疗,孙健说不治了,死了算球,为了他再欠一屁股债,孩子怎么办,家怎么办。医生说不治疗的话,他的下半生只能坐轮椅了。我不知道法律有没有有条文需要项目部给他赔偿,他这些年打工没挣多少钱,挣到的钱只能养家糊口,返修房子就需要紧衣缩食。
65号,65号,女护士终于持着高音大喊,我在癔症之间,妻说轮到我们了,我环顾四周,眼球们都在看我。妻推我进了小匣子,白色墙壁挂满了红艳艳带着黄穗的锦旗,锦旗上的字如同一个师傅写的,不是救死扶伤,就是医道高手。医生坐在摆满医档的桌子中间,酒糟鼻上架着副褐色边框的眼镜。轮椅上的我在他的对面,平静的心跳与急切的心跳相互交替发出声音,他并没有急着询问,而是皱皱眼镜注视我数十秒,他在眼神余光收回的一秒里发话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说:“脚。”他职业般翻开空白病历,拿出笔想记下什么,手又停了下来,问:“你的脚怎么了,是扭伤了,还是摔跤了?”我回答:“都没有。”他站起来让我把脚放在小凳子上,我犹豫了一下,多年来的工地生涯,我的脚任凭怎么洗都是臭的,我不好意思把臭脚展现给他,似乎我的脚与这种近似豪华的地方很不相衬。他手术刀般的眼神看透了我的心思,坚持让我伸出脚。妻一旁说:“在医生面前你扭捏啥,亏你走南创北呢。”医生附和说:“就是,我们习惯了,无所谓了,天天不就是这样吗。”无奈,我脱去鞋子,慢慢把脚伸到小凳子上,一股难闻的臭味顿时淹没了浓烈的来苏水味,医生用手捂住了鼻子:“你的脚还真臭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我涨红了脸,不回答,如一个做错事的学生,接受老师的批评,我的脚呆立在凳子上,罪犯般等待医生的审判。他戴上了口罩,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他摸摸我的脚面问:痛吗?我说:不痛。一直摸完脚的每一部分,我都说不痛。他皱皱眉头,一时无法判断什么病。他让我站起来走几步,我表示不能走路,他站起来想扶我走,可我的脚怎么也迈不出,他坐回了座位,看看我,迟疑了一会说:我怀疑你是脚神经元断裂。我问他,怎么不痛啊,他说:这个我也说不清,要不你去县医院看神经外科吧。
妻推我走出骨科医院,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坐在轮椅上却发了愁,边抽烟,边自言自语:在新疆还好好的,能蹦能跳的,为啥回到几年未归的家乡,却不能走路了呢?妻一下子笑了,我回头看她笑的样子心里来气,我说她是不是受到了打击。她止住笑说:你这病,不用去县医院,我就能治好你的病。我说她在胡说,医生都没办法了,你怎么能治好。她停住了脚步,附在我耳边说:咱娘的魂附你身上了,咱娘怪你没伺候她,让你尝尝坐轮椅的滋味。我顿时无语,心一下子伤感起来,也许真的是娘在惩罚我,她想让我知道她坐轮椅的痛苦与无奈,任凭谁再对她好,不如没病,我感受到了两年来母亲在轮椅上痛苦,泪水不自觉流了出来。妻看我不说话了,蹲到我面前,掏出纸巾为我拭去泪水。她说我不经逗,她一直道歉,我摆摆手说没事,这不怪你。她说我的病是心病,又说我自从回到家后,看到这家建了楼房,那家买了轿车,你出外这些年,连孩子结婚的钱都发愁,你不病才怪呢,我知道你思想起了变化,为了你的面子,我从来不说,压根我没想到你竟然成了这样,开始我真的以为你的脚有病了,就带你来这医院,医生检查完,我才放心,也知道是你的思想出了问题,你真有病吗,没有,是你不敢出门,是你感觉到了自己混的不如人。
是的,真是这样,妻分析的很对,看似大大咧咧的女人,我没想到她的心思这么缜密。我的脚神经元并没有断裂,是我的心断裂了。出外这些年,家乡的影像也在我脑海里断裂了,每天都是工地,工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能去哪里。我们在工棚里天天想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头。一年下来,碰到好老板能结算到工钱,遇到了坏老板,工钱就没了着落,一年的辛苦与血汗,能打水漂。孙健残废了,工地上出现工伤的事多了,与我一样出去几年与家乡断裂的人也多了。这次回家,城市与农村的变化,使我感觉陌生起来,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家乡,一个在我出走还是破烂不堪的地方,几年内竟然翻天覆地的变化,县城外扩十几里,到处都是空置的楼房。回到村里,大伙的房屋都推了建了两层,我的房子如鸡卧鹤群般,孤零零呆着,人与人见面都掏出了高档次的香烟,喝上了高档次的酒。一个村三十几户,竟然添置了二十几台轿车,过了年,村民外出继续打工,轿车就闲置在院落里等待主人来年回家。孩子与我陌生了,我也看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我甚至怀疑这些孩子不是我村的人,闲谈中问起,才知道是谁谁家的孩子长大了。孩子长大要订婚,彩礼都要几万十几万,有的拿钱还不一定能找到女孩,他们说是计划生育的错,当时只能生一个,村民们知道了是女孩就流产了,导致成男孩多女孩少。日子过得潦倒些的家庭,孩子找不到老婆,成了光棍。村民们买车的目的是为了给孩子找老婆,也有一部分人为了满足面子问题。车与楼房成了一个成功者的标志,没车没楼房的人,就是混的不好的人。
我与家乡的断裂,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接续,母亲的腿断裂了,接续好后,竟然习惯了轮椅,我不知道我接续后,能否习惯家乡,在外,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些,肉体劳累些,但心却是轻松的,我习惯了出租屋与工棚的日子,更喜欢异地的人文景物,在外地,最起码我的脚能蹦能跳,我不会在乎城市人的眼光,更不在乎天天穿着工作服上街,一个民工我更不在乎身份,能挣到钱养家足已。
年后的村落里的楼房大半是闲置的,村民们放弃这一年的居住权,在繁华的城市里过着出租屋的日子,出租屋内,没有面子,没有浮躁,更没有虚夸,喝着廉价的酒,抽着低档烟,没有谁瞧不起谁,大家都是一个起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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