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天气很好。天很蓝，阳光温暖明亮。老方指着后山的小屋说，婆婆在那里养了一头猪，他要带我去看看那头猪。
可是在小屋旁边的竹林里，我们先看见了一条狗。它是那样热烈地欢迎我们，又是那样奇特地伸出一条腿来，就算我是一个走在路上经常神思恍惚、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的人，也第一眼就看见它了。
它反复向我伸出腿来，直到我向它走过去。我一走到它身边，它立刻就扑到我身上，脑袋凑过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哈，自己人，认识的。老方说。
轻点，轻点。我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它的爪子，提醒它别把我的大衣抓毛了。虽然我不是一个特别有洁癖的人，可是对很多东西过敏，而且也没有洒脱到可以接受一条狗的亲吻。
我注意到它的脖子拴着一根链子，链子在旁边的竹子上绊了一圈，把这条活泼的狗困在方圆不足五米的范围内。我痛恨所有狗脖子上的链子，可是有一种经验告诉我：不要随便去解不明情况的狗链子。
我又摸了摸狗的脑袋，轻轻放下它搭在我胸前的爪子，跟着老方向猪圈走去。但是狗在我身后叫起来了。
唔唔……
我听出这不是哭诉，也不是撒娇，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是一种诉求，于是又转身向它走去。
我解开狗脖子上的搭扣，狗儿跟我亲热了一下，嗖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这条狗准时出现在餐桌旁边。它盯着我，屁股剧烈地晃动着，尾巴在地板上啪啪作响，就像一根鼓槌一样。
我们给它吃了很多肉，它还是热烈地盯着着我。哪有那么多肉给你吃啊，我斥责它说，可还是忍不住又在盆子里翻找起肉骨头来。
在我打毛衣的时候，这条狗过几分钟就到我身边来，把脑袋凑向我，要求我抚摸它，跟它交流。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小心抚摸它的前额，它的两个耳朵，可是不肯把手伸向后背，怕那里有虱子。狗儿一声不响地感受着，就跟我女儿小时候一样。
我看着它的眼睛，它也看着我的。我知道狗是有灵魂的，我也有灵魂。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是不是我们的灵魂在相认呢?

从我看见这条狗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起生命中遭遇过的许多条狗来了。
最先想到的是老方家附近水果山上的一条狗。它大概是帮助主人看管水果山的，被拴在山顶一座小房子旁边。当我们还在山脚行走的时候，它就听到声音了，在山顶大声地叫着。
当我们到达山顶、彼此看得见对方的时候，这条狗是多么激动啊!它反复跃起、落下，跃起、落下，两只前爪舞动着，铁链子掀得哗哗直响。我知道它想拥抱我们，但是不敢靠近。因为它太激动了，已经把握不好力道，会伤着我们的。
这真是一条令人难忘的狗。想起它，我耳边就会出现铁链子哗哗的声音，眼前浮现出苍茫的山色，和山色之间无边寂寞的岁月。

第二条想起的是老方大舅舅家的狗。这是一条老狗，非常聪明，用我们这边的话说，就是已经＂成精＂了。
当时我正在餐桌上吃饭，忽然感觉腿上被谁碰了一下。我是一个很懒惰的人，一点儿小动静懒得寻究。可是过了一会，又是一下。
轻轻的。
我低头望去，原来是一条狗，在餐桌底下歪着头看我。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聪明的狗，力道把握得如此精准——刚好让你知道，又不至于让你烦躁。如果说老方家这条狗是娇憨的孩子的话，那么他舅舅家那条狗就是老练的中年人了。当这个娇憨的＂孩子＂在地板上把尾巴拍得山响，嚷着"我要!我要！＂的时候，那个老练的＂中年人＂只是轻轻碰碰你的裤子，彬彬有礼地说：＂伙计，来点儿。＂＂伙计，别光顾着自己吃啊，还有我呢。＂

还有一条让我难以忘怀的狗是电梯里碰到的。当时我和女儿正准备下楼，行到一半，忽然窜进来一条狗。
这条狗太高兴了。没有词语能够形容它的高兴。只见它在电梯里一圈圈转着，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也想向我们表达友好，但是它太高兴了，它得转。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如此高兴的狗，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高兴的人。这样一种披肝沥胆、丝毫不加掩饰的高兴，差点儿让我流下泪来。
可这时进来一个拎着垃圾的男人，用他肮脏的袋子逗弄狗。瞧他那副猥琐的样子!我恨不得在他屁股上踹一脚。
为什么?女儿后来问我。
这么可爱的狗，怎么可以用垃圾袋去逗它呢!我气愤地说。

我没有多少养狗的经验。小时候曾经养过几条狗，都死了，后来就没有再养过。
可是当我走在路上，常常会有狗向我示好。它们或是闻闻我的脚，或是向我摇摇尾巴。而我总是悄悄向它们挥挥手，微笑着说一声：＂嗨~"